“王秘书带领着工作组来了。”
王秘书前来宋刘庄开展调查研究工作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消息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本来,工作组平时也是经常下队来的,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但是宋刘庄队现在正在接二连三地出事,工作组在这样的时候来进队,那就不是正常的事情了。队长们完全明白王秘书一行下队里来的目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慌。这种恐慌,就像一种看不见的磁力,寒森森地威慑着人们,叫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他们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感到十分难受。当然不见得就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而害怕,人们隐隐感觉到队里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社员们也在猜测。他们说:“明显是来调查处理队里的事情和郭福林家的事情的!房子被烧,老婆被抓,这里面的事情多着呢!”
“事情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放火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胡秋菊不是已经叫公安局抓走了吗?我估计是来调查耕牛被害的事情的。”
“肯定是郭福林偷拿籽种的事情……”
“也可能是害死耕牛的事情有了眉目。那么好的两头牛呀……我给你们说句悄悄话,你们可千万不要给别人乱说……听唐宝娃说,那两头牛是宋富和贾富仓几个使的坏……你们千万不要给别人乱说,这可是要坐牢的事情呢。”
“我也听说了这话……好像是蔡洪发的女人说的,说得有声有色呢。说是宋富、郭云、贾富仓三个人把牛赶到了架台上,硬把牛从土沟沿上搡了下去……”
“这些畜生,心也真够坏的。那是哑巴牲口啊,怎么就妨碍着他们了……”
“人家不是跟牲口过不去,人家这是在给当队长的们找事哩!”
“有本事,你们打哩杀哩地去闹,这算什么本事!”
……
整个一个下午,宋刘庄的社员们都无法安心劳动,他们胡乱猜测着王秘书带领的工作组进队来的目的,队长给分配的任务,大都没有完成。大家无心干活,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地与自己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交换着心里的看法,前段时间在暗地里流传着的一些话,在这天下午几乎都被人们挑明了,人们把那些猜测的事情当做重点话题,到处宣传起来。
严格地说,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这些话题,其实都是些谣言,并没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是听话的人并不明白这些话是谣言,他们其实更愿意把它当成真话来相互传递。有的人听了这些话,气愤不过,用了难听的话痛骂起来,言语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恨不得把干坏事的人立刻抓起来,方才解恨。当然在这些话里边,也有说队长们私分偷拿队里的钱粮的坏话的。
“在郭福林的那本账上,给他们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哩!这回,看他们怎么办?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见得。‘四清’运动搞了多少年,哪一回把人家清住了?还不是先头里闹得满天的风,后来啥球事也没有了吗?有了小诸葛,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再加上人家是上面树立的劳模,谁相信会私分偷拿队里的钱粮?再说,郭福林的那本账,啥球用都不顶。我听人家说,那上面记着的只是他们家挣了多少工分,分了多少钱粮,还记着郭福林出外搞副业的账,好像只记得是什么雨工一个扣一角钱,打土坯五百,三元钱……”
“谁说的?我听到的话怎么跟你们听到的话不一样?我听说那本账上细细地记着队长们偷分了粮钱的数目,并且还记着给杨佩兰送了几回粮……”
“不可能。那是人家编出来的!他那账上要是有这些东西,那些娃子们还不早急得跳井?”
如此之类的话,就像长着翅膀一样,在宋刘庄到处传播着。这样的话,在王秘书他们到来之后,传播得更加疯狂,大有刮成十二级台风的架势。但是,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大家都只在人背后互相传说,却没有一个人敢把这话拿到工作组那里去,跟工作组的同志挑明了说出来。
王秘书、何部长、刘干事三个人跟着宋队长、刘会计离开刘万忠家,一直往生产队的办公室里走去。但是中间却转了个弯,拐进了另一个巷道里。他们没有去生产队里的办公室,宋队长领着他们拐了两个村巷,往高香玉家去了。
一行人来到高香玉家,见高香玉和赵楠妈正忙着杀鸡拔毛。王秘书也不怕被人家说中了“阶级敌人的圈套”,犯了被“拉拢腐蚀”的忌讳,说:“赶早不如赶巧啊,赶上好吃喝了!”
大家听了王秘书风趣的话,都呵呵地笑了。干部们看见,高香玉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她的脖子里围着一块火红的头巾,那围巾映得她嫩白的脸庞水灵灵的,看上去就像有糖水要流出来一样;她的细长的眉眼笑吟吟地闪动着,似乎是带了刺的挠钩,生生地要钩了人的魂去!高香玉的上身穿一件紫条绒衣服,下身穿着一条黑蓝色裤子,裤脚处露出一双俊俏的小脚来,脚上穿着方口偏带儿紫条绒鞋,雪白的袜子裹着她的脚,很丰满地从这个方口鞋里露出来,显得十分干净整洁——这是个过门才一年的新媳妇儿,她是副业队队长郭平的媳妇。
因为高香玉打扮得格外漂亮,王秘书不由得对这个小媳妇多看了几眼。宋队长给他介绍说,这是郭平的新媳妇,王秘书就说郭平是个有福气的人,这媳妇长得非常漂亮。
高香玉听见王秘书夸她,羞得转过身去。
宋队长嘿嘿地笑着乐起来,他说,我们的新媳妇被王秘书弄羞了。
王秘书也不说话,笑着跟高香玉和赵楠妈打过招呼,进了高香玉家的北屋。
北屋是高香玉家的书房,房子里收拾得十分干净。书房的墙壁是被白灰粉刷过的,洁白雪亮,这说明,这个家是一个不赖的家庭。书房的上墙里挂着毛主席在北戴河照的画像,画的两边有一副对联,对联上书写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诗句。
主人在这个书房里安设了一个通间大炕,炕上铺着厚厚的被褥。炕边的墙上也有画,却是《智取威虎山》的剧照。炕中间安放一个橘红色的实木大炕桌,炕桌上摆放着两瓶西凤酒。炕前安设了一个大炉架子,这一刻,炉火正旺,淡蓝的火苗儿从炉口里喷出来,使得整个房子充满了温暖。火炉上架着个被烟火熏烤得乌漆抹黑的大铁壶,壶里的茶水已经开了,老茯茶浓郁的清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王秘书知道这是宋队长和刘会计的刻意安排,多少有点后悔到这种地方来。但是又觉得这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跟宋队长他们来,他们也有很多说法。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撤身出去,反而不好。”他想,“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只要自己拿得稳,就不怕明枪和暗箭。”况且对于宋队长和刘会计的为人,他多少也知道一些,虽然也有一些说不明的事情,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队长。当然是有问题的,但也不见得便如人们传说的那样严重。不管怎么说,干部们还是首先应该要保护的,问题不是很大,轻易不能放倒干部。他索性不管不顾,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吃饭,看看宋队长和刘会计究竟怎样处置这件事情。
王秘书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推辞。他把挂在肩膀上的行军包往桌子上一放,脱掉鞋子,一纵身便上了炕。王秘书一上炕,何部长和刘干事也被宋队长和刘会计簇拥着上了炕。
王秘书上了炕,见炕桌上放着两瓶白酒,就抓起酒瓶看了看,又把酒瓶子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好口福呀,看来今天我们有好酒喝了。”
王秘书说着这话,忽然想到了杨书记给他的叮嘱,他决定,就用刚才突然想到的办法,来处理这种为难的事情——如果队长们主动承认了错误,这件事就从轻处理;如果死不认账,那就得采取强硬的措施,不管吃不吃他们的肉,喝不喝他们的酒,在原则问题上,他绝不跟他们打马虎眼。
主意一定,王秘书清了清喉咙对着大家说道:“今天这酒,按实际情况来说,是不能喝的。酒虽然不喝,但是茶水却不拘多少。饭也是要吃的,我看见妇女们已经杀了鸡,已经杀了,那么就暂且先炖着,等我们开完会再吃它!现在,我先得把我们这次前来宋刘庄队的目的,给队长们说说清楚。我明确告诉大家,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彻底弄清宋刘庄的事情,给群众一个公正明白的答复。宋刘庄的事情闹腾得这么厉害,在地方上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公社革委会对此十分重视,要求我们彻底弄清事实的真相,纠正发生的错误。”
王秘书这么一说,屋里的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宋刘二人听见王秘书这么说,也不由得着急起来,他们觉得,那些被他们精心准备好的“防御工具”,有一半已经叫王秘书的这几句话拆散了。
但是,他们并不甘心,他们不能让王秘书就这么把摊子给拆散了。
刘会计想:“人非草木,王秘书也是老熟人了,他不可能一点情面都不留。再说,不过吃顿饭而已,上面来了干部,基层里给顿饭吃,并不见得就是什么大错,就是家里来了个客人,也得以礼相待呢!”
刘会计这么一想,就有了很充足的理由,心里也沉着了许多。他的心情一沉着,办法就有了。刘会计也不管王秘书宣布的纪律,从炕桌上取过来一只酒瓶,打开盖儿,炖到火炉上,他要把酒炖烫了喝,那样喝起来更醇香。炖好酒,他又把放在炕桌上的洗得明光锃亮的印着红双喜的玻璃杯一一用茶水烫洗一遍,然后放上雪白的白糖,这才将煮得滚烫浓酽的茯茶倒进了茶杯。
刘会计沏好了茶,爬上炕来,很虔诚地把茶水一一跪送到三个公社干部的面前,并请他们喝茶。
“先喝口茶。”他说,“虽然宋刘庄的事情的确到了非整顿不可的程度,但是整顿,也不是三两天就能整顿顺当的……茶得喝!饭也得吃!总不能空着肚子干工作吧?一步一步地来,天不会塌下来的……”
刘会计的话说得不紧不慢,这倒让王秘书有点吃惊。他不敢相信,一个队上的小会计,竟然能在这么大的是非面前,保持得这么冷静沉着,虽然他对刘会计的多谋善断知道一些,但他没有想到,这人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城府,而且说话的水平也不低,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毛毛草草,干事不细。他就感叹世事对人的培养竟有如此强大的动力,贫穷的乡下人不见得就不聪明。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些想法,王秘书再不敢小看刘会计的处事能力。
“喝茶!”王秘书找不到了更好的话说,端起茶杯来“嘘”的一声,夸张地抿了一口茶水。明眼的人看出,他这么做,多少有点掩饰自己处境尴尬的意思,但是又不失作为上级领导的威严。
“来来来……谁也趁热喝一口!”
宋队长热情地招呼何部长和刘干事喝茶,并把茶杯端起来,一一递到了他们的手里。
何部长接住茶杯后,看一看,放到了炕桌上。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进门,他就知道今天来错了地方,这里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在这里绝没有公平公正可言。已经被宰杀的鸡,放在炕桌上的美酒,这一切都是糖衣裹着的炮弹,而他们却甘心情愿地走进了这样一个地方。有几次,他都想一狠心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却碍于大家的面子,就忍住了,都是老熟人了,那样做,会伤害大家的感情。可是不走,他就觉得无法公平地处理这件事情。但是,王秘书已经看出了他的愤怒,一再给他递眼色,叫他不要乱来,他只好忍气吞声,静观事态的发展。
就这样,两下里相互谦虚推让,因为王秘书的话引起来的紧张气氛,也在大家的谦让中慢慢地得到了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