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一过,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天空中没有一丝儿云彩,太阳红红地闪着耀眼的明光,一丝儿硬,一丝儿软地冷风夹杂在空气中,四下里乱窜,杏树的叶片儿得到了冬天的信息,它首先让自己的叶缘染上了浅浅的绯红,然后让那浅浅的绯红慢慢地浸淫开来,过不了几天,便让满树叶片都变成了红色。那满树红叶簌簌地抖动着,红得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杏树的叶片红了,杨树的叶片则变成了纯粹的金黄,杏树和杨树交错着,绘制出了北方农村的田野里最靓丽的秋色。沙枣树的叶片是银灰色的,但它的果实却是鲜红色的。银灰的叶片枯萎了,指头般大小的沙枣一串儿一串儿地悬挂在树梢上,招惹得小孩子们天天都来光顾它的门庭。
几场秋风过后,满树红叶落尽,深秋黯灰的萧瑟景色,像个黑色的幽灵,发动了它的魔法,一点点的,但是是决不停止地销蚀着生命的气息,使得本来生机勃勃地世界日渐衰颓,直至死灭。火热的夏天早已远去,殷实的秋日业已过去,冬天来了,伴随着荒芜,伴随着寒冷。仿佛只是眨眼的时间,世界变了,变得那样肃杀,变得那样凄冷,变得那样叫人心寒,变得让人的心情也如这糟糕的世界一样糟烂。
在这样的季节里,上面又下来了“新精神”,说当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抓革命、促生产、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任务更加紧迫重要,全国人民一定要紧紧团结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说是“新精神”,其实也没什么新内容,还是老一套。与“指示”和“精神”一道传来的,照例还有几个叫人不安的消息:地区红总司的司令谢勇逃跑了,他原来是“反共救国军”的团长,现在被人揭发出来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却不慎走漏了消息,叫谢勇预先察觉到了,结果被他成功逃脱。据人说,他已经从新疆那里逃出了边界,逃到苏联去了。又一个消息说的是西山堡的公社书记王志恒。说他搞“独立王国”,联合境外反党势力,纠集了一伙反革命分子,秘密挖开了古龙山上的战备地道,偷走了存放在山洞里的战备物资,据说那些物资足以装备一个营的战士呢!现在王志恒已经被逮捕了,军区正在追查被盗的东西。军区想从王志恒的身上得到有用的东西,但是王志恒是个死硬分子,拒不交代东西的下落。有人怀疑,那些东西已经从新疆出境了。接着分析说,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在我国北方的边界线上陈兵百万,妄图侵犯我神圣的领土,战争形势十分紧张,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对于这样的“指示”、“精神”和“消息”,人们早就腻烦极了,他们始终弄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多事?人们为什么这样好斗?更弄不明白,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困惑地想到:如果生活在世界上竟是这样的痛苦,人还有什么意思活着?人活着,难道竟然不需要安宁么?
不好的消息到处流传,人们觉得战争似乎就要打起来了。刘万忠对此不屑一顾。他说,这都是政治家们在愚弄人心,当不得真的,还是干正事的要紧。
宋队长在办公室院子里传达完上面的“指示”和“精神”之后,和往常一样给社员们分配队里的活路。
“……运动要搞,生产也不能放松。冬天已经到来了,备料的工作必须抓紧。我们统计了一下,发现任务完成得很不理想。截至目前,手最快的人,也还没有完成总任务的一半呢!如果不能在上冻之前抢出任务来,今年的计划就有可能落空……我们这里本来就缺少石头,如果我们不抓紧备料,等其他队捡拾完了,到时候就只能到外地去拉。如果真落到这一步,那可就坏事儿啦……”
“近处的石头早就拉完了!现在拉的石头,都是去二十几里以外的大青河里拉的。”有人高声给队长反映拉不到石头的情况。
“怎么这么快便拉完了?”宋队长不相信附近的石头这么快就被拉完了。经过几个有“威望”的社员的证实,他愈发感到备料的工作越来越难了,就提醒说,“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先把近处的石头往完里弄。到底近处的石头少跑路,省时又省工。有些石头是埋在地里的,挖一挖,还能找到一些……”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受到了启发。有人说:“近处的石头的确还能找到一些,只是都是埋在土里的,挖起来很费力气……如果有好工具,比方钢钎、洋镐之类的东西,还是能弄到不少石头的。”
“在近处挖合算,还是到远处去拉合算?”
“当然是近处挖合算。多少挖一挖,埋在土里的石头就能被挖出来。如果碰巧挖到石头窝子,一窝子就能弄到二三方石头呢。只是得有好工具……”
“工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回头到铁路上找找朋友,让他们给帮助一下,问题也就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得引起注意:我们查看了一下,有些人拉来的石头不符合要求,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大的大得像牛,小的又小得像核桃,这样的石头啥用都没有。多大就合适呢?碗口大,升子大,最大不要超过脸盆大,这样的石头才有用……”
宋队长一边跟社员们商量拉石头的事情,一边给大家提要求——他的心里真犯急呀,大队里催得紧,说无论如何要在上冻之前完成本年的备料任务,否则,就会拖来年的后腿。队里的强劳力,都到工程上走了,备料的大都是妇女老汉,如期完成任务的难度很大,形势逼迫得他不得不下决心。
他说:“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必须得拼命……从今天起,所有的精力都应该集中在备料上来。无论如何,必须在年前完成本年的任务。谁家完成了任务,就给谁家记工分分粮,超额完成任务的,超额部分双倍奖励工分和口粮。相反,完不成任务的,不仅不给分粮,还得扣罚工分。少一方,罚二十分工!”
宋队长的这个办法果然厉害,决定一公布,社员们便乱了手脚——完不成任务,挣不到工分不要紧,关键是分不到口粮可就麻烦了。孩子们都盼望着吃年饭呢,分不到口粮,可让孩子们怎么吃年饭?也有人家暗暗高兴——他们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再加一把劲,就能超额完成任务,那时分粮分钱,真正逍遥快活!
更多的人家发愁着急,这些人家一来没有壮劳力,没有好生产工具,二来附近的石头也确实没有多少了,弄到一方石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队里又拿出了这样的措施,这可真是要逼得他们跳墙栽崖呢!
知青们也很着急,他们也有任务,虽然他们的任务只有社员们的一半,但他们没有运输石头的车辆,这就要他们的命。
“他妈个巴子,大不了不要工分和口粮!叫他们罚得啦!本大爷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任务!”有人发牢骚,他要对抗队里的规定。
“害怕啦?胆小鬼……这么一点困难,就把你吓倒了?还说什么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呢!咱们动动脑筋吧,不就是采几方石头嘛,总不会像堵截黄河那么困难吧。”
这是陈亮在说话,他见大家有些泄气,就鼓励大家不要惧怕困难,要敢于向困难作斗争——李学军、朱德宝、王刚、赵宏伟几个年龄较大的知青上了黄河工程后,在知青中能够拿一点事情的,就只有陈亮和洪文革了。陈亮虽然人小,但读的书多,脑子很好使。他见知青们对队里的规定有意见,大家对眼前遇到的困难滋长了畏难情绪,就适时地给知青们加油打气。
“有个鸟办法呢!没有车子,总不能把石头从很远的地方一块一块地抱回来吧?”
“如果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就是去用手抱,也要把石头抱来!怕什么……”
“我想到办法了!”申雪莹忽然激动起来。她说,“社员们不是有车子吗?我们为什么不跟社员们去合作?这可真是一个好办法……”
经过了多少岁月风雨的洗礼,申雪莹已经成熟了许多,特别是发卡风波的锤炼,使她更加懂得了生活的复杂多变。那一回,任静提议全面搜查,申雪莹坚决反对,愤然离开。后来,她却在自己的被褥下无意中找到了她的发卡。想到因为她的冲动带给伙伴们的伤害,她自责得再次哭了。那一天,她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的莽撞,真诚地给大家道歉,得到了大家的原谅。但是,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祁玉莹也哭了,她承认是她拿了申雪莹的蓝色发卡,她承认那是她的恶作剧,因为她发现申雪莹太爱那两只发卡了,她要看看丢失了这两支发卡,申雪莹究竟会不会在意,没有想到竟然引起了那样大的风波。事后,她非常害怕,她怕大家认为她是一个小偷,只好将那两支发卡藏匿了起来,然后趁人不备,将它放在了申雪莹的被褥之下,算是原物奉还。
祁玉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大家都如释重负,相互间的关系更加和睦了,自此之后,知青点上,再也没有发生过丢失东西的事情,姑娘们要好得就跟亲姐妹一般。申雪莹是经常爱得病的,她因此得到了大家更多的关心,身体也由此而渐渐地强壮了起来。
“办法固然很好,可是人家是不愿意跟我们合作的呢!”有人反对申雪莹的提议,他不相信在这种时候,社员们会帮助他们。
陈亮批评说这话的人说:“还没有跟人家商量,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愿跟我们合作?我认为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想想看,我们虽然没有运送石头的车子,但我们人多,采挖石头快。有些社员家虽然有车,但是他们却缺乏劳力。比如赵楠家就是这种情况。再说,我们的任务少,社员们的任务多,两家联合起来,正好扬长补短。”
“你想得当然美,但是人家虽然任务重,却有车呢。只要有车,什么事情都好办。”
“有车固然重要,但它绝不是完成任务的唯一条件!假使没有一辆车,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完成采石的任务了吗?”
“陈亮说得很有道理,”申雪莹赞同陈亮的意见,她说,“社员们虽然有车,但他们缺少劳力。如果相互合作,却正好能解决双方的矛盾……”
“说多少都是闲的,还是赶快行动吧!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寻找合作的人家。人家不跟我们合作,说得再好,也是闲的!”
洪文革的思维有些混乱,他的态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未发言的陈红插话说:“我同意雪莹的建议。只是乱找也不是办法。我建议我们首先得进行合作,比如采用男女搭配、强弱搭配的方式,把大家分成几个合作小组,这样才能做到互相照顾,团结协作,达到共同完成任务的目的。”
陈红的发言摆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且也提出了更加完善的看法和主张。她考虑得很细密,知青们的状况参差不齐,进行这样的合作,有助于互相帮助,再说有些人也确实需要帮助和照顾。任静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经常发噎呕吐,极有可能是怀孕了。王霞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好像得了什么重病,脸色老是蜡黄蜡黄的。近来,她的情绪很不正常,经常偷偷地流泪,弄得人很不开心。这些人如果不加照顾,她们是很难能够完成任务的。
陈红的插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陈亮根据个人情况,将男女知青做了个大概搭配,分成了几个小组。王霞和任静因为身体状况最差,陈亮要她们跟自己和洪文革搭配,以便更好地照顾她们;申雪莹和刘涛家的关系密切,跟刘涛家合作,自然不会被拒绝,陈亮让她跟蒋小涵搭对,去找刘万忠帮忙;祁玉莹和王颖搭对,陈亮给王颖说:“我可以去给赵妈说说,让你们跟她合作。赵妈妈是个好脾气,她不会拒绝你们……只是我担心你们的娇气,希望你们遇事要有耐心,劳动中不要偷懒……”
王颖听得有些不耐烦,他跟陈亮犯急道:“别唠叨了!就属你知道得多!我们也不是傻子……”
一切安排好,就去联系愿意合作的人家。一切如陈亮所料,他们都找到了愿意跟他们合作的人家。陈亮如释重负。当然,知青们都知道,愿意跟他们合作的人家并不是没有困难,相反,如果跟他们合作,肯定会增加完成任务的难度,但是乡亲们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淳朴善良的北方农民,以他们宽厚仁慈的胸怀,包容着这些青年,护佑着这些青年,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年幼无知,也不管他们曾经怎样顽劣淘气,更不去想自己在这样的合作中吃多少亏。
“能够得到乡亲们这样无私的帮助,我们更应该加倍努力。困难只是暂时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申雪莹提出,为了不给合作的人家造成完成任务的更大的困难,知青们应该在劳动中主动承担采集石头的艰苦劳动。如果在工地附近采集到了石头,就不必要用车子拉运了,可以采用肩挑手抱的方式,将石头搬运到工地上去。“世上从来没有难倒人的事情,应该相信,我们能够克服一切困难!”
想到同伴们劳动的艰难,申雪莹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但她很快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她鼓励青年们说:“没有什么可怕的……相比较堵截黄河,这简直不算什么。没有车,我们就用肩挑,我们就用双手去搬……何况乡亲们已经答应了我们。相信乡亲们一定能够帮助我们如期完成任务!”
申雪莹建议大家想办法制备扁担箩筐,在随车劳动的时候,可以用它挑一些石头回来。她给大家算账说,一天挑回八块石头来,十天就是八十块。八十块,那不就是一方多石头了吗?
申雪莹的建议,得到了知青们的一直赞同。她的话音刚落,青年们就鼓起掌来。
陈亮十分兴奋,从衣袋中掏出心爱的口琴,朝大家的头上一挥,指挥大家跟着他的演奏唱起歌来。这回他们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回他们唱用毛主席语录编写的那首著名的青年歌曲《世界是你们的》,张学武走后,他成了主要的口琴手,现在,他的口琴演奏技术也非常了得。
陈亮的口琴一吹响,知青们的歌声也唱起来。他们一边和着琴音歌唱,一边拍着手掌舞蹈,心情无比激动。他们的歌声越来越响亮,克服困难的决心也变得越来越坚定。歌声中,他们送走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