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是本心复处,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与谦?盖履之为卦,上天下泽,人生斯世,须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达于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系于谦与不谦之分。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错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斯可以得而复矣。次之以常固,又次之以损、益,又次之以困。盖本心既复,谨始克终,曾不少废,以得其常,而至于坚固。私欲日以消磨而为损,天理日以澄莹而为益,虽涉危陷险,所遭多至于困,而此心卓然不动,然后于道有得,左右逢其原,如凿井取泉,处处皆足。盖至于此则顺理而行,无纤毫透漏,如巽风之散,无往不入,虽密房奥室,有一缝一罅,即能入之矣。《陆九渊集》,第490~491页。
列 “象”如下:
(干上兑下)。全卦除六三爻为阴爻外,均为阳爻,而据卦画初、二为地,三、四为人,五、上为天,此卦六三爻即是人位,即凭人的资格“与天地参”。又,此卦外悔为干,内贞为兑,则表示以悦而健的姿态去落实责任,《彖》所谓“说而于应于干”。
(坤上艮下)。全卦只有九三爻以阳爻得位,而其他皆为阴爻,如果能谦则阳德不失而为众阴主,如果不谦则群阴无统而争位于上。
(坤上震下)。《易》复卦彖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以象而言,阳德升于初爻,暗示“观复”的一段工夫。而此一段,尤为象山一生学术之所系,彼尝曰:“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陆九渊集》,第450页。又曰:“有理会不得处,沉思痛省,一时间如此,后来思得明时,便有亨泰处。”《陆九渊集》,第451页。复曰:“古人有韦、弦之义,固当自觉,不待人言。但有恣纵不自克者,有能自克而用功不深者。”《陆九渊集》,第451页。读者无忽之!
(震上巽下)。此卦三阴三阳相敌,代表君子固其本心,令其沛然流行;小人泥于物欲,逐物而不返。行虽不同,其“固”则一。此一段工夫,即为“仁守”之事,故于卦为恒,承上“观复”之机而言,故《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艮上兑下)。损卦三阴三阳,而用二、三、四、五诸爻互卦则为复卦,陆九渊的意思是说,人若能恪守本心而不流失,则可“斯仁不远”,不然,只是“憧憧往来”而已。此即为损卦之回复之机,切不可以外物之得失而论量。
(巽上震下)。风雷相荡,三阴三阳相敌,以二、三、四、五诸爻互卦则为剥卦。此正表示剥落习染,条畅本心,即为益道。
(兑上坎下)。困卦为九卦之序第七,以卦象所示为内险而外悦,以人而言,不论君子、小人皆有困道,但视其践形如何耳!以君子、小人操守互不相同,则困德大异,征诸《论语》,彼有句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亦即此卦所显。
(坎上巽下)。以二、三、四、五诸爻互卦则为睽卦,睽为违背的意思,而井则为不迁的意思。此即说小人、君子同居于困而结果大异,在小人则为睽,而君子则为井,“此心卓然不动。然后于道有得,左右逢其原,如凿井取泉,处处皆足”。此说则对君子而言。
(巽上巽下)。此卦四阳而二阴,习染已经不多,如风吹拂无所不入,所谓“顺理而行”即是。
通过上述陆九渊自己对《易》九卦之序的揭示,其鞭辟入里的精神,很是洞然明白,而此一点,正是因其真正把握住儒学的命脉,才能侃侃而谈而不附益,同时也说明陆九渊确为见道大明,方能这样如指诸掌的表达。另见《陆九渊集》第416~418页《语录》中相关语段。只是陆九渊并未把这层意思仔细剖开,而朱熹也误以为陆氏不过为“禅学”之绪余,于是遂启二贤相厄之意。
前曾提及“鹅湖之会”前,陆九龄已经作得一首诗,陆九渊认为第二句微有不妥,一路上象山边欣赏风景边思考,亦作得一首以和其兄,而此两首诗便是陆九渊《易》九卦之序“规矩”的关键所在。
鹅湖之会上,陆九龄先吟其诗,曰:“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扺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蓁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陆九渊集》,第427页。
陆九渊和诗曰:“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陆九渊集》,第427页。
陆九龄是说孩子知爱知敬之心,是个基础,有了这个本心,方能很自然地成就一切日用之事。它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并指明人生第一义只是发明本心,而非沉溺在典籍书本中。此正是陆九龄受陆九渊的影响,领悟至儒家讲究践形尽性一说,才能如此洒脱表达。此诗可证陆九龄当时受其弟思想影响很大,以至朱熹听完这首诗后,说道:“子寿早已上子静舡了也。”《陆九渊集》,第427页。
九渊认为陆九龄第二句不妥,那是因为他觉得“古圣相传只此心”,不是“凝然”的,而是鲜活生动的表现,此即《中庸》所谓“溥溥渊泉,而时出之”。陆象山说:“涓流之流,积成江河。泉源方动,虽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远,却有成江河之理。若能混混,不舍昼夜,如今虽未盈科,将来自盈科;如今虽未放乎四海,将来自放乎四海;如今虽未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将来自会有其有极,归其有极。然学者不能自信,见夫标末之盛者便自荒忙,舍其涓涓而趋之,却自坏了。曾不知我这涓涓虽微却是真,彼之标末虽多却是伪,恰似担水来相似,其涸可立而待也。故吾尝举俗谚教学者:一钱做单客,两钱做双客。”《陆九渊集》,第392页。从而成就了所谓“斯人千古不磨心”。这种“不磨”的工夫,正是《易》九卦之序复卦内容形象的表达,也是本心(良知)的呈现问题。在呈现的过程中,每个片断都是接继着良知(体)的客观面,一次又一次地呈现,终究会发明本心。人之所以能“墟墓兴哀宗庙钦”,正是那个“体”在起作用。在“用”中又能体会到“体”的存在。此种“易简工夫”是自然的提撕闪现,就是这么的简单、容易,也是人人都能发扬光大的,而那支离破碎的外缘说明,它的结局一定是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人若想知道怎么样摆脱无用的为学方式,而证得简易大道,则一定要在语默动静处认得主宰。
不难看到,二陆所作的诗句,是在这么一个“规矩”之内展开的引申,而这个“规矩”便是陆九渊向朱、吕展示的《易》九卦之序,有了这个,他的学说才能“范围天地而不过”,从而堂堂正正,而不是朱熹所认为的“禅学” 。
那时陆九渊年方三十七岁,意气风发,可以想象朱熹即使涵养再高,也会因为陆九渊出语峻急而大为生气。于是当日各自休息,再无讨论。在第二日,陆九渊又是得理不饶人,“翌日二公(朱、吕)商量数十折议论来,莫不悉破其说。继日凡致辩,其说随屈”《陆九渊集》,第428页。就这样,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就因为彼此的口舌之争,从而白白浪费了。
三
淳熙六年(1179)二月,陆九龄访朱熹于铅山。时距上次鹅湖之会已过三年多,朱熹追和一首诗给陆九龄,曰:“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飬转深沈。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清)王懋竑:《朱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88。可见对这次会讲还是念念不忘。
至于陆九渊,仔细考察他和朱熹的关系,却并不如后世想象的那样势同水火。虽说二人都不能完全说服对方,但是从某个意义上说,他们二人是真正的知己。淳熙八年(1181)朱熹时任南康守,陆九渊去拜访他,二人泛舟游乐,朱熹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陆九渊集》,第492页。同时请陆九渊于白鹿洞书院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朱熹避席道:“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陆九渊集》,第492页。复次,早在鹅湖之会结束以后,朱熹也曾给九渊写过很多书信,其中有一封如此道:“所幸迩来日用功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甚恨未得从容面论,未知异时相见,尚复有异同否耳?”《陆九渊集?附录二》,第550页。《答林择之》又说:“陆子静兄弟,其门人有相访者,气象皆好。此间学者,却与渠相反。初谓只在此讲道渐涵,自能入德。不谓末流之弊只成说话,至人伦日用最切近处,都不得毫末气力,不可不深惩而痛警之也。”朱熹:《晦庵集》卷四三,《四库全书》本。《答项平父》说:“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上不敢乱说,却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晦庵集》卷五四。很明显,朱熹也曾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治学路径容易引起流弊。当时有人因为朱熹与陆九渊辩无极太极而诋毁陆九渊的时候,朱熹答复道:“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以轻议之也。”《陆九渊集》,第507页。而在陆九渊死后,“朱元晦闻讣,帅门人往寺中,为位哭”《陆九渊集》,第514页。并写下感人至深的祭文。如《答吕伯恭书》云:“陆子寿复为古人,可痛可伤。不知今年是何气数,而吾党不利如此也。”《朱熹年谱》,第91页。又《答吕伯恭》书云:“子寿云亡,深可痛惜。……吾道不振,此天也,奈何奈何!”《朱熹年谱》,第91页。
陆九渊对朱熹也是惺惺相惜。当有人诋毁朱熹在浙东为官太严时,陆九渊肯定了朱熹的政绩,认为:“元晦浙东救旱之政,比者屡行浙中亲旧书及道途所传,颇知梗概,浙人殊赖。自劾一节,尤为适宜。其诞慢以侥宠禄者,当少阻矣。”《陆九渊集》,第494页。当九渊听闻朱熹有诗云:“川源红緑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何日了,不如抛却去寻春。”他非常高兴,曾说:“元晦至此有觉矣,是可喜也。”《陆九渊集》,第506页。
综观以朱、陆二人的交游, 彼二人诚可谓高明伟大,故均能引领此一时代思想的趋向。二人亦同感于此,遂启切磋会同之心。虽然此事终成画饼,二人在学术上互相訾议,但这种互相评议是本着学术商量的目的,并非以私怨而互相讥讽。可惜后世二家门人全不解其反复辩学之意,遂终成冰炭,互相攻诘,如同世仇,致使门户之见益深,党同伐异之感日重,这可能也是二人同莅“鹅湖之会”所不及知的。
以上对《周易》中九卦之序的缕析,或许对“鹅湖之会” 提供了一新的视角,可令人不必纠葛于陈说,而得一合理之答案。希望这种提及对大家重新认识“鹅湖之会”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