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感到害怕的是其中的一个证明。天主教并不规定我们不加区别地向一切人都坦白自己的罪过,它容许我们向其他所有的人隐藏秘密,但其中只有一个唯一的例外,对于这个唯一者它却要求我们坦白出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且让他看到我们的真实面貌。世上只有这个唯一的人,它命令我们不得欺骗并使他有义务担负起一种不可侵犯的秘密,那就是对他而言这种知识仿佛不曾存在似的。难道我们还能想象有什么更加慈爱、更加美好的事吗?然而人类却是那么腐化,以致于他们还觉得这条法律太苛刻,而这就是一大部分欧洲人都要背叛教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人心是何等不公正而又不讲理啊!我们只须对一个人做出在某种程度上本来是该向所有的人都做出来才能算公正的事,而我们却还觉得不好。难道我们要欺骗所有的人才算公正吗?
这种对于真理的反感程度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人都有这种反感倾向,因为它和自爱是分不开的。正是这种恶劣的娇气,才迫使那些有必要责备别人的人采取那么多的曲折婉转,以免激恼别人。他们一定要淡化我们的缺点,一定要做得好像是原谅我们的缺点,并且要在其中掺进称赞以及爱护与尊重的凭据。
尽管有这一切,这副药对于自爱仍然是苦口的。自爱会尽可能地少服药,而且总是带着厌恶的心情,甚至于往往暗中忌恨那些为他们开药方的人。
因此,导致了这种情形出现:如果有人有某种兴趣想讨我们的喜欢,他们就会避免向我们做出一种他们明知是我们所不高兴的事。他们对待我们就正像我们所愿意接受的那样:我们仇恨真理,他们就向我们隐瞒真理;我们愿意受奉承,他们就奉承我们;我们喜欢被蒙蔽,他们就蒙蔽我们。
这就形成了使我们在世界上得以高升好运道的每一步,都会使我们越发远离真理的原因,因为人们最担心的就是怕伤害那些其好感是极为有用而其反感又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一个君主可以成为全欧洲的话柄,但唯有他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对这一点并不感到惊讶:对于我们,向他说出真话来的人是有利的,但是对于那些说出真话来的人却是不利的,因为这会使他们遭人忌恨。可是与君主相处的人既然爱其自身的利益更有甚于爱他们所侍奉的那位君主的利益,那么就谨防他们会给君主谋求一种有损于他们自己的利益。
虽然说这种不幸经常在富贵人中间发生,但也有可能在下层人士中间发生。因为讨别人喜欢总归是有某些好处的。因而人生就只不过是一场永恒的虚幻罢了,我们只不过是在相互蒙骗、相互奉承。没有人会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就像他会背着我们的面说我们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不过建立在这种互相欺骗的基础之上而已,假如每个人都能知道他的朋友当他不在场的时候都说了他些什么,那就没有什么友谊是能持久的了,哪怕当时说这些话都是诚恳的,而且是不动感情的。
因此,人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而所有这些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里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
我认为这是事实: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彼此所说对方的是什么,那么整个世界就不会有朋友存在。根据人们对此所作的流言飞语一再引起种种纠纷看来,这一点的确是不容置疑的。
马
——[法国]布封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动物——马。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动物——马。它和人同受战争的辛苦,同享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它喜爱它,追求它,受着同样热忱的鼓舞;它也和主人共欢乐:在射猎时,在演武时,在赛跑时,它精神抖擞,耀武扬威。但是它驯良不亚于勇毅,它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节制自己的动作:它不但屈从驾驭者的操纵,还仿佛窥伺着驾驭者的颜色,它经常按照着主人表情方面给予它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停止,它的一动一静都仅仅为了满足主人的要求。这是一个生来就为着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于会迎合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着、执行着人的意旨,人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贡献出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越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以上所述,是才能已经获得发展的马,是天然品质已被人工改进过的马,是从小就被人保育、后来又经过训练、专为替人服务而培养出来的马。它所受的教育以丧失自由而开始,以接受束缚而终结。这种动物的被奴役或驯养已经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致我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很少是在自然状态中。它们在劳动中经常是披着鞍鞯,人们永远不解除它们的羁绊,纵然是在休息的时候;如果有时人们让它们在牧场上自由地奔驰,它们也还永远带着被奴役的标识,并且还时常带着劳动与痛楚的残酷的痕迹:嘴,由于铁嚼子勒出了皱纹而变形了;腰,有了疮痍或被马刺刮出一条条的伤疤了;趾甲,也钉上许多钉子了。由于惯受羁绊而存留下来的迹象,它们的浑身姿态都显得不自然;你现在就是把它们的羁绊解脱掉也是枉然,它们也不会因此而显得更自由活泼些。就是那些被奴役状况比较轻微的马,那些只为主人摆阔绰、壮观瞻而喂养、而供奉着的马,那些不是为装饰它们本身、却是为满足主人的虚荣而戴着镀金链条的马,对它们说来额上覆着的那一撮妍丽的毛,项鬣编成的那些细辫,满身盖着的丝和黄金,其侮辱性也并不亚于脚下的铁掌。
自然要比人工更美丽些;在一个动物身上,动作的自由就构成美丽的自然。你们试看看那些繁殖在南美各地自由自在生活着的马匹吧:它们行走着、奔驰着、腾跃着,既无拘束,又无节制;它们因不受羁勒而感觉自豪,它们避免和人打照面;它们不屑于受人照顾,它们寻找着、并且能找到适合于它们的食粮;它们在那无边的草原里闲游着、蹦跳着,在那里它们采食着四季皆春的气候所带来的新鲜产品;除了晴明的天空外,它们既无一定的住所,又无任何其他的庇荫,因此它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种空气,比把它们关闭在那些圆顶宫殿里、又把它们应占的空间加以压缩以后的空气要纯洁得多。所以那些野马特别强壮,特别轻捷,特别遒劲,远超过大部分的家养马,它们有大自然赋予的美质,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贵的精神,而所有的家养马都只有人工所能赋予的东西,即技巧与妍媚而已。
这种动物的天性绝不凶猛,它们只是豪迈而生野。虽然力量在大多数动物之上,它们却从来不攻击其他动物;如果它们遭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它们并不屑于和它们搏斗,只是赶开它们或者踏死它们。它们也是成群来往的,不过它们之所以团结成群,纯粹是为着群居之乐,因为,它们一无所畏,原不需要团结御侮,但是它们彼此依恋之情却太深了。由于草木足够做它们的食粮,由于它们有充分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又由于对动物的肉毫无兴趣,所以它们绝不向其他动物挑战,也绝不互相作战,更不互相争夺生存资源;它们从来不做追捕一个小兽或向同类抢劫之类的事情,而这种追捕和抢劫正是其他肉食兽类互争互斗的根源。所以马总是和平生活着的,其原因就是它们的欲望简单,又有足够的生活资料,无需贪嫉。
这一切,我们只要看看人家放在一处饲养、并且成群放牧着的那些小马,就可以观察得很清楚:它们有温和的习性和合群的品质;它们的力量和锐气通常只是在竞赛的表现中流露出来;它们跑起来都要努力占先,它们争着过一条河,跳一条沟,练习着冒险,甚至于见着危险便更加起劲,而在这些自发的练习当中,凡是肯做榜样的马,凡是自动领头的马,都是最勇敢、最优良的,并且,一经驯服,常常又是最温和、最柔顺的……
在所有的动物中间,马是身材高大而身体各部分又都配合得最匀称、最优美的。如果我们拿它和比它高一级或低级的动物相比,就发现驴子长得太丑,狮子头太大,牛腿太细太短,与它的粗大身躯不相称;骆驼是畸形的,而最大的动物,如犀牛,如象,都可以说只是些未定形的肉团。颚骨前伸本是兽类头颅不同于人类头颅的主要原因,也是所有动物的最卑贱的标识;然而,马的颚骨虽然也大大地向前伸着,它却没有驴的那副蠢相以及牛的那副呆相。相反,由于它的头部的比例整齐,它有一种轻捷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又恰好被颈部的美烘托着。马一抬头,就仿佛想要超出它那四足兽的地位,在这样的高贵姿态中,它和人面对面地相觑着;它的眼睛闪闪有光,并且形状很美;它的耳朵也长得好,并且不大不小,不像牛耳太短,驴耳太长;它的鬣毛正好和它的头相称,装饰着它的项部,给予它一种强劲而豪迈的模样;它那下垂而丰盛的尾巴覆盖着、并且适宜地结束着它的身躯的末端;马的尾和鹿、象等兽的短尾,驴、骆驼、犀牛等兽的秃尾都大不相同,它是由密而长的鬃毛构成的,仿佛这些鬃毛是直接从臀部生长出来,因为长出鬃毛的那个小肉桩子很短。它不能和狮子一样翘起尾巴,它的尾巴虽然是垂着的,却于它很适合,因为它能使尾巴向两边摆动,所以它就有效地利用着尾巴来驱赶苍蝇;这些苍蝇很使它苦恼,因为它的皮虽然很坚实,又满生着厚密的短毛,却还是十分敏感的。
社会的不公正
——[法国]拉布吕耶尔
面对眼前的苦难,人们会因为幸福而感到羞耻。
社会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比比皆是,叫人触目惊心。可是,也有人吃早熟的水果,他们要求土地违反节令生产出果实,以满足他们的嗜欲。一些稍有些积蓄的白丁,竟然可以一道菜吞下百户人家一天的生活费。谁愿意去同这些极端荒唐的现象作斗争呢。如果可能,我既不愿做不幸者也不愿做幸运儿,一种可以不愁温饱,还能有些余钱买点喜好的小玩意的生活,即是我理想的天地了。
面对眼前的苦难,人们会因为幸福而感到羞耻。
望不到边际的田野上,许多黑点在不停地摇动,细看来才发现,他们的皮肤是黝黑的或者灰色的,被太阳烤得焦亮;他们不知疲倦地掘着地、翻着土,好像被拴在那儿;他们好像会说话,确实,他们是人。夜晚,他们钻进污秽不堪的破屋,他们以劣质面包、冷水、土豆为永久的食物;他们使别人免除播种、耕耘和收获的劳苦,因此,倒是他们应该享受由他们劳动收获的精细的面包。
我认为平民百姓与大人物比起来,更需要生活日杂品,而后者却欲壑难填。一个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做任何坏事损害别人,一个大人物不会做什么好事但可以犯下昭彰的罪行;前者为和平而生,后者则生来包藏着损人的祸心;前者身上是以天真纯朴的形式表现的粗鲁和直率,后者身上是以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狡猾和腐朽的处世之道;老百姓没有才智,而大人物没有灵魂;前者普通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真正善良的心,后者华丽的外表下窝藏着一颗自私自利的心。如果要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穷人的眼
——[法国]波德莱尔
快乐使灵魂美善,使人心柔和。
……
互相理解是这样的难,我的天使,即使是爱人之间也同样如此。
不要费尽心思猜测我恨你的原由了,我直接告诉你不是更好吗?因为你是这世上所能找到女性隔阂的最美标本。你认为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已足够长,但在我却还觉得刚刚迈步。我们互相应许,我们当有同一思想,我们的两个灵魂当成为同一个灵魂。一个梦,并没有什么新奇,不过人人都梦见,却不见有人去实验过。
你是浪漫的,你有些累了,不顾夜晚的冰冷径直坐在咖啡店外边。虽然咖啡店还在用石灰涂饰,但已经显示它的未曾完成的华美了。那咖啡店辉煌了。那煤气灯发出新开张的所有的热力,用了它的全力照着墙壁,照着炫目的白镜上的闪烁的玻璃片、檐下与柱上凹形装饰的贴金;棕毛狗被圆脸的侍从紧紧拉住,那神色不安的鹰是贵妇人们的笑料,仙女与女神头上顶着果物包子与野味,赫柏女神与加尼米德美少年伸长臂膀,端着色彩斑斓的水晶托塔……历史与神话合并起来,造成一个饕餮者的乐园。
街道中间,我们的对面,站着三个人。一个四十岁左右面容憔悴的男人,一手搀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还不能走的最弱的小孩。他是替代保姆的职务,带了他的小孩们,来享受用夜间的空气。他们都穿着破衣。三张脸都非常严肃,六只眼睛盯着新咖啡店,都非常地惊奇,但因为年纪不同感受也不尽一样。
那父亲的印象:“这多么美,这多么美啊!人家几乎要想,所有穷人们的金子都走到这屋里去了。”小孩的:“这多么美,这多么美啊!但这屋里,只有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进去的。”至于那最小的小孩的印象,他的目光是茫然的,他除了蠢笨而深厚的喜悦以外,没有别的表示了。
快乐使灵魂美善,使人心柔和。这是对的,至少这晚上我是这样。我不仅被这一家人的眼睛所感动而且我还为那比我们的饥渴更大的酒瓶和酒杯而感到羞愧。我回过来看你,可爱的,我希望能够在你眼里读出我自己的思想:我用我的眼看进你的眼去,这样的感觉是异样的甜的,你的碧眼,在那里是浮动所主宰的、带着醉意的月光。可你却对我说:“这些人真有点讨厌,张着那么瞪视的大眼睛!你还不去叫侍者把他们赶走?”
互相理解是这样的难,我的天使,即使是爱人之间也同样如此。
荒谬
——[法国]加缪
一切伟大的行为或思想,开始都是荒谬的……荒谬的世界诞生于卑微中,但由此衍生出它的崇高。
一个人给自己下定义时,伪装和真诚的冲动是必然的依据。因此感情上有把下层的钥匙,此心很难求得,但它会局部地从感情所含的行动和它所采取的心理状态中泄露出来。很明显,我这么说是在界定一种方法。但同样很明显,这是一种分析方法,而不是一种知识方法。因为方法涉及形而上学,它经常会无意地提及自己宣称为未知数的结论。同样,一本书的最后几页在开头前几页就已经包含了。这种联系是不可避免的。此处我所界定的方法,承认一切真实的知识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描述事物的外观,只能预测气候的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