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万历皇帝通过矿税一共搂了多少钱呢?
明人所著《定陵注略》按月记载了各地税监进奉矿税的总额,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的十年间,这位贪婪的皇帝一共从矿税中搂到了五百七十万两、黄金一万二千两。
五百七十万两白银、一万二千两黄金,城郭之间仅仅损失了这些财富吗?
当然不是!
生产财富和劫掠财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逻辑也截然相反:生产财富会增加财富总额,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痛苦,一粥一饭当知物力维艰、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劫掠财富的致富速度虽然很快,相伴而生的是更多财富被毁灭。
劫掠一分要损失多少呢?
《明史》记载,这些税监聚敛的财富,最多只有三分之一供奉给了皇帝,其余的或者被税监据为己有、或者就直接挥霍掉了。《明史》中1:3的数字并不是很高,如果按当时一些笔记小说的记载,这个比例应该是1:5,甚至是1:10。即使按照最低的数字,当时大明帝国直接损失的财富也达到一千七百万两白银、三万六千万两黄金——几乎是大明帝国十年的岁入。
税监及其手下本来就是“郡邑诸偷”、“黥面者”,这些人从未拥有过财富,也就没有任何值得珍惜的东西,作恶根本没有底线。恶劣的人性又在皇宫中耳濡目染了权力之威,这些宦官出京之后的表演可谓荒谬绝伦:有人在饮食起居上模仿皇帝的排场、有人在宅邸门前竖起猎猎黄旗、有人自称“千岁”,居然还有人夺人妻女自立三宫六院!
本就一无所有,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山东税监陈增曾口出狂言:出了京城我就没打算把脑袋再带回去,先享受了这好日子再说,否则,岂不白来人世走一圈!
让我来说,1:3、1:5、1:10都低估了财富的损失,这个数字远比史籍的记载要大很多,甚至趋向于无穷大。
封建官僚贪污腐败、行贿受贿,说白了不过是一个财富分配的妥协过程,行贿者和受贿者就某次利益分配达成均衡价格,这肯定会阻碍财富创造,却没有人去肆意毁灭财富存量。税监的劫掠手法根本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赤裸裸的杀戮,既然这些毁灭者丝毫没有底线,财富的损失当然也就没有尽头。
满城地痞流氓顶着皇帝的名义招摇过市,即使强大若封建官僚也被残害,普通人也就只能在破屋颓墙之中看着儿女啼饥号寒。
君门万里,谁复垂怜?
万历二十九年五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十八万流民突然涌进了京畿之地,堂堂北京居然变成“草茅既尽,剥及树皮,夜窃城区,兼以日窃”,直隶按察上奏辖区灾荒已经超出了“易子而食”的范畴,因为有人“手杀其六岁儿,烹而食之”!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皇帝自己的金银高于泰山北斗、天下百姓再无糠秕之财,天下百姓没有朝夕之计,帝国又怎么可能有万年之计?万历末年,堂堂大明帝国已经变得“四大皆空”:贤人空、太仓空、百姓家中空、边塞守军也空了……
《廿二史札记》如此评价万历朝:明之亡,亡于万历。
东林党与魏忠贤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以搂钱为毕生志向的万历皇帝终于死了。弥留之际,一生醉心于敛财的朱翊钧留下了一份遗诏忏悔一生所为:自我御宇天下,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总之,贬义词用尽);鉴于上述原因,立即撤回税监、犒劳边军、释放“矿税狱”中关押的所有人员……
这份遗诏,内容是真实的、检查是深刻的、态度是诚恳的,结果是相当扯淡的!
矿税已经劫掠了天下财富,就连太仓也已经“环视库房,一空如洗”。管理一个帝国需要日理万机,“万机”说白了不外乎三件事:生产财富、分配财富、消费财富。一个庞大的帝国四大皆空,举国皆穷皇帝独富,你还让后人去管理什么?
万历皇帝的儿子是朱常洛,也就是泰昌皇帝,即位仅一个月就因“红丸案”一命归西了。泰昌朝有很多大事,比如“移宫案”、“红丸案”,不过,我们的重点是讨论货币财经政策,这些宫帷秘事还是直接省略。
接下来的继任者就比较有名了,明熹宗朱由校,年号天启。中国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木匠,除了鲁班大概就属朱由校了,鲁班是一个职业木匠,朱由校只是业余木匠,职业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天启初年,朱由校忙于自己的事业——木匠活,他偶尔也把自己做的东西偷偷拿到市场去卖,每件居然都能卖到几十两银子以上,可见手艺之精湛。由于皇帝比较忙,朝政落入一个叫做“东林党”的政治团体手中,据说,东林党人都是正人君子,是有文化、有理想、有纪律、有道德的“四有新人”,史称此时“众正盈朝”。
中国正史编纂者有一种倾向,历史人物非黑即白,忠臣一心谋国、披肝沥胆,这些人从来就没有错误;奸臣阴险狡诈、聚敛无度,从来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东林党,就是《明史》中的天启朝忠臣。
如此忠臣,“众正盈朝”的天启朝最后怎么会搞得国事糜烂,甚至比奸臣遍地跑的嘉靖朝、皇帝甩开膀子搂钱的万历朝还要糟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初知道“东林党”是因为无锡东林书院的一副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知道,东林党并不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只是很多朝官曾在东林书院读书、讲学,是“同学加校友”的几大铁之一。明末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这样描述,东林党这个名字只是“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也就是说,所谓“东林党”是一个绰号。
天启朝还有一本书叫《东林点将录》,把《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扣到了东林党人的脑袋上。从《东林点将录》一百零八人的背景来看,这些人确实有很多共同之处:一是籍贯在江浙一带,二是反对矿税,三是出身多为商人。
对读书人来说“声声入耳”是对的,对商人来说“事事关心”也没错。对身兼官员、商人、读书人的东林党人来说,这样做显然就不厚道了。
天启初年,努尔哈赤在“宁远——锦州”一线跟明朝大打出手,边饷靡费甚重,仅“辽饷”一项就超过五百万两白银。
打仗需要钱,怎么办?
东林党:犒劳边军、赈济灾民。
钱从哪里出?
东林党:动用皇帝的私房钱(学名“内帑”),发帑!泰昌元年发内帑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劳边”;众正盈朝的天启元年,先后五次发内帑“劳边”,一年内发内帑五百万两白银!
今日发内帑、明日发内帑,不足一年时间,东林党花光了万历皇帝几十年搂来的帑藏。然后,大明帝国就真的没钱了。
怎么办?
东林党:没有白银,可以造铜钱、造大钱。
土木堡之变以来,虽然白银是大明帝国的主要货币,市面上还是有铜钱流通的,类似于今天的辅币。白银不可能任意增发,东林党人认为,不能发行主币,还可以发行辅币,虽然面值小,蚊子腿上也是肉,多发点一样也是钱(当年以聚敛著称的万历皇帝也想这样干)。
按照东林党人的计划,天启初年就要铸造天启通宝,计划分为小平钱、当十、当百、当千三种,意在效仿汉武帝的“白金三品”。
铜币虽然不值钱,一枚当千大钱也可以当一两白银用了!
众所周知,汉武帝的“白金三品”分为龙币、马币和龟币,名义上分别可以兑换三千钱、五百钱和三百钱。这是中国历史上出名的恶政,所谓龙币、马币、龟币都是虚值货币,真实作用是为朝廷抢劫真金白银!白金三品刚刚问世就惹得盗铸者蜂拥而至,汉武帝杀掉几十万人尚且“不能尽诛”。鉴于发行“白金三品”的后果实在是太离谱,人们甚至认为是“龙币”、“马币”和“龟币”中的动物带走了国运,搞得后世两千年再无一个皇帝敢把动物作为货币吉祥物。
如今,东林党人居然想效仿“白金三品”,这就不是书生、商人、官员所为了,而是改行当劫匪了!结果,东林党的铸币计划刚刚出炉就遭到举朝反对,最终只铸造了一批当十大钱。
当十大钱不能满足需要,怎么办?
答:征税,只针对特定群体——小农!
天启元年(1621年),帝国收入为六百二十四万两白银,其中四百六十九万两来自自耕农田赋;天启二年,帝国收入降五百六十三万两白银,却仍有四百五十一万两来自自耕农的田赋……
为什么专门在农人身上割肉?
答:东林党人是商人,也是官商,他们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割肉。
《东林点将录》中的第一男主角是叶向高,因是首辅,仿照《水浒》被称为及时雨(宋江)。叶向高的祖先曾是地方级实权人物,比如,知县。一个知县当然是不足以发财的,所以,叶氏家族还有很多非常赚钱的产业,比如当年的金融业——高利贷;叶向高父亲这一代人(叶常秀)“逐机丝为利,已大饶”;到叶向高这一代成为朝廷首辅,叶氏家族的生意也达到了巅峰。当时,福建巡抚在缉私工作中抓过很多海盗,相当一部分海盗都自称是叶向高家人。
其余,《东林点将录》中的玉麒麟(卢俊义)赵南星、入云龙(公孙胜)高攀龙,等等,这些东林党人皆出身于“治生之家”。
没错,东林党人其实就是集官、商、地主、黑势力于一身的“官家豪强”、最具备掠夺能力的强势分利群体,本书始终鞭挞的一群人。
至于东林党人提出的财经政策,可以概括为两条,“官民两便”、“贫不累富”。所谓“官民两便”,就是说丝织业等非农行业税赋要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帝国边患也不要挡着我发财的路子,要赚钱、找小农。所谓“贫不累富”,就是穷人不能连累了富人,见到快要饿死的人,施舍一碗薄粥即可,就这个还要量力而行(恤穷民而易于累富民,如煮粥、买米,要以量力而派,必不使富者因贫者而倾家)。
官民两便、贫不累富,如此下去,东林党人、官商将天天都是好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逆天的人物出现了。此人是明末一部超级畅销书《玉镜新谭》的主人公,据《玉镜新谭》记载,他“形质丰伟”,多才多艺(歌曲、弦索、弹琴、蹴踘事事胜人),为人豪爽(囊无余蓄,恬不挂意),胆大心细外加不要脸(家无儋石而一掷百万)……现在,隆重推出大明帝国第一太监,集道德败坏、阴险狡诈、贪污腐败等各种劣习于一身的人渣,贪官、地痞、恶霸的超级综合体,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九千岁”——魏忠贤。
万历年间,二十几岁的时候魏忠贤悍然挥刀自宫,当然,他应该没见过《葵花宝典》、更不想武林称雄,而是为了弄到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好去偿还赌债(这在当时是违法的,皇宫没有那么多宦官编制)。
入宫后的几十年中,魏忠贤仍旧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小人物,最辉煌的履历是朱由校(天启皇帝)的厨师长。这个时候的魏忠贤,最大的快乐就是每年贪污个百八十两银子,然后再到赌场上去被其他太监骗走,所以魏忠贤还有一个绰号叫“魏傻子”。
很多人认为“九千岁”之所以被人称为“魏傻子”是因为他扮猪吃老虎。因为,在个别治史者看来,强者的一切都应该是一盘很大的棋,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强者。
关于这个结论,说实话,我没看出来。
万历皇帝恨不得朱常洛马上死了,好给福王腾出太子位置,所以才有万历朝几十年的“争国本”。父亲朱常洛尚且不受待见,更何况魏忠贤只是儿子朱由校的厨师长?如果朱常洛在“争国本”中失败,魏忠贤根本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哪怕一个字。后来那个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忠贤不过是一个偶然得志的小人,如此而已。
在《新龙门客栈》等影视剧中,邪恶的太监虽然不能奈何张曼玉、林青霞、梁家辉等武林高手,对文臣武将却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生杀予夺。
真实的历史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天启初年,魏忠贤主动接近东林党,甚至亲自向吏部尚书赵南星送礼(行贿);东林党却对其不屑一顾,赵南星不但把巴巴赶来送礼的“九千岁”从大门口轰走,还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警告魏忠贤老实点。
您没看错,在这一幕中东林党人是地主恶霸,魏忠贤才饱受凌辱。
真实的历史远比影视剧复杂,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魏忠贤的强项是溜须拍马、引导皇帝去干木匠活,他如果真的想控制朝局、想获得更多财富,最佳选择就是依靠东林党。所以,魏忠贤最初的选择是妥协,对东林党妥协。东林党并非从不与宦官合作,泰昌年间的“移宫案”、“红丸案”中,东林党人杨涟、叶向高等人就曾与太监首领王安有过极为默契的合作。
天启朝的情势下,魏忠贤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东林党已经根本无法与魏忠贤合作,即使王安在世也不行。
东林党人治国的方略是花掉皇帝的私房钱,不准对“官商”动刀子;要知道,皇帝的内帑就是魏忠贤的钱,他绝不可能容许东林党人毫无限制花自己的钱。另一方面,对魏忠贤这样的幸进之徒来说,聚敛财富的最佳手段是打击最强大的官商集团,而这些人恰恰就是东林党。
(东林党)VS.(魏忠贤)=(发内帑+既得利益者)VS.(保住内帑+阉党新贵)
双方决裂是必然的事情。
之所以做出上述判断,是因为我把天启四年后的财政收支记录及一系列历史事件串联起来,恰好又能解释得通,也就顺着这个逻辑跟大家聊聊吧。
随着魏忠贤的势力逐渐强大,大明帝国的税收结构突然从征收田赋转向征收商税,天启四年,商税从前一年的三百二十二万两猛增至五百四十八万两、次年亦为五百四十八万两,同时,主要针对工商业的“杂项银”也从天启三年的六十万两增加到二百二十万两、次年亦为二百二十万两,两年内针对小农的田赋基本没有增加。
一年时间多出来将近三百万两白银全部出自工商业,如此税赋比当年万历皇帝的“矿税”有过之无不及,把持工商业的东林党人又怎么可能选择与魏忠贤合作?
在一系列斗争中,一大批东林党人被魏忠贤迫害致死,魏忠贤也终于变身为“九千岁”。此后,便是天启五年到天启七年那段极其荒唐的历史:随着东林党人被屠戮殆尽,大明帝国再无任何人可以抗衡阉党势力,“九千岁”的业务范围开始大规模扩张,大到买卖内阁大学士、小到刑狱捞死囚,只要有钱什么都干,就连南京内库的金银珠宝也被矫诏盗取一空。现在,大家应该能理解魏忠贤为什么不许东林党任意调配内帑了吧。
阉党成员靠贿赂魏忠贤身居高位,抢劫财富可不像东林党,从来不讲文明、懂礼貌,什么损招都用,除了脸、什么都要。
天启五年,山海关外重镇辽阳、广宁失守,辽东经略熊廷弼因此获罪下狱。为了聚敛财富,魏忠贤甚至冤杀了熊廷弼,而熊廷弼是当时对抗后金的最佳将领,开始的时候,魏忠贤向熊廷弼索贿五万两银子;可惜,熊廷弼没有这么多钱;魏忠贤就污蔑熊廷弼贪污十七万两军饷,并用于贿赂东林党;熊廷弼因此被传首九边,东林党“六君子”因受贿(部分属于污蔑)被杀,其姻亲皆被抄家,阖家俱破。《国榷》这样评价这段史实:熊廷弼不死于战事而死于时局,阉党不污蔑熊廷弼又怎能诬陷东林?不杀熊廷弼又如何继续“追赃”?
在不足三年之内,堂堂大明帝国居然被更无耻的阉党搞到“搜无可搜、刮无可刮”的地步,帝国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甲申之祭
天启七年,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木匠皇帝朱由校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三岁,且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检登上了皇位,即大明帝国最后一位皇帝明思宗,年号崇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