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顺治出家问题,并非为某些庸俗趣味而故作海外奇谈。顺治作为清代开国之尊,以二十四壮年之龄;正当初主中原、南方尚未平定、国事纷繁、任重道远之际,突然出家,其影响岂可等闲视之?这是关系到清廷国运的头等大事。即在中国历史上,这件事也够显著的了,谁听说过历史上有哪个皇帝曾甘心置家国于不顾而削发为僧徒的?即使是穆天子、汉武帝、唐玄宗为了爱恋,也仅至于幻想成仙成佛到幻境中去重会所爱而已。谁也不会像顺治这样不管“千秋与万秋”真的“撒手归山去”当个和尚!因此,把顺治放在历史的中轴线上给以认真地研究评价,不是很有意义的吗?
从史学研究角度来看,至少在研究顺治出家这个问题上,只靠单纯地查考史书,认为《顺治皇帝御制后行状》《清实录》《清史稿》《清凉山志》等史志上没有记述过顺治出家,就急于做出结论,说并无此事,这实在是一种偏颇。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不载史籍者多矣,能说都不存在么?史书,多是官方或具有正统观念的大人物所撰写的,其历史局限及阶级偏见是人所公认的。比如康熙就曾诏谕过史臣:“如以所无之事诬饰记注者,将严惩焉。”“诬饰”二字,谁担得起?谁知道他指的什么才算“所无之事”?于是史臣便宁可不记不注,也不自讨罪名。后来他发现有些应记的事也漏掉了,便加斥责:“不识事之轻重,或有关重大者,不能记忆,致将朕之谕旨颇多遗漏,不行备录。”康熙活着时已发现有遗漏不备者,何况康熙死后雍正朝又大加删节,致《康熙起居注》变成《起居注》中最少的书籍。而顺治朝还未建立起居注官制,而且朝廷内部大事多以满文记载。故清初史籍之详,明矣,更何况顺治出家乃清廷上下所言者。
作为历史研究,绝不能以史书所无,放弃一些有意义的历史人事,以虚无之态处之。我们是具有唯物史观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要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特别是引人注意的大事,当权者想遗漏不备也是徒然的。因为在朝廷之外,还有读书众多士子可能记;士子们惧而不记者,人民大众还有口碑代代流传。所以治史,除据书之外,更可参照野史外札、文人学士的诗文笔记、群众的民间传说口头文学等。吴村、纳兰成德既是清初著名诗人,又都在帝身边当过近臣,他们的诗文记述,大概可以补史书之不足吧!
§§§第8节玄烨“五台寻父”之迷——读纳兰成德“五台”诗
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己卯,上奉太皇太后幸五台山,壬辰次长城岭,太皇太后以道险回銮,上如五台山。冬十月,上至五郎河行宫奉太皇太后还京。”(《清史稿·圣祖本纪》)这次纳兰曾扈驾同到五台山。作《驾幸五台恭纪》一首,诗云:“杳杳丹梯上,迨迨翠辇回。兹云笼户牖,佛日现楼台。珠树参天合,金莲布地开。(金莲花惟山中有此种)。共传天子孝,亲侍两宫来。”
这首诗虽是应酬之作,却也写得情景逼真,使我们仿佛看到了翠辇黄盖,迨迨盘桓上了杳杳的五台丹梯,登上了五台。霎时间,佛光普照,楼阁生辉,娑罗大树高参云天,满山寺院开满了映日金莲。山上山下竞相传颂圣天子孝亲,恭奉太皇太后到了五台山。“亲侍两宫来”,既是真实存在,那么《圣祖本纪》所说的“以道险回銮”,连长城岭都没有过,更不能到五台山了,这又怎么理解呢?
康熙帝这次到五台山也写了四首诗:《再驻龙泉关》《冬日登清凉山》《咏马》《初冬自五台山回次日雪》,却只字没有提到奉侍两宫来的话。可是在这以前或以后,凡是他奉太皇太后出外时,莫不专题赋诗为念的。比如康熙十七年九月“奉太皇太后幸汤泉,晋谒孝陵”,就有《奉太皇太后临御温泉恭纪五言排律八韵》《太皇太后驾到温泉》《奉侍太皇太后临御温泉因孟冬享庙暂回京》;二十二年六月“奉太皇太后避暑古北口”,就有《夏日奉太皇太后避暑兴安》。为什么这次奉太皇太后幸五台就独独没有专诗呢?这年春天康熙帝去东北谒陵,太皇太后虽没有去,康熙也曾两次问候,一次寄诗,一次进奉鲢鲫(康熙《御制诗集》有《盛京遣使请太皇太后、皇太后起居夜出书奏疏毕偶成》。《圣祖本纪》:“二十一年三月已未……上具启太皇太后、皇太后进奉鲢鱼、鲫鱼”。而这次来五台,如果真因“道险回銮”,那康熙起码应有诗慰问;如果真登了五台,那就更应有诗专咏。岂有只字不提之理?
离五台山时下了一场雪,到龙泉山时雪停。纳兰写了《宿龙泉山寺》诗:“招提偶然到,再宿离喧杂。列岫霁始开,双扉晚初阖。禅心投钵龙;梵响上檐鸽。既闲陵阙望,亦谢主宾答。遥夜一灯深,石炉烧艾纳。”
纳兰到一个新地方,总要多写几首诗词的,可这次在五台山只写了一首。康熙帝二月第一次到五台竟写了八首。纳兰为什么没有多写呢?从这首诗可略知一二:“再宿离喧杂”,原来去五台这些天太“喧杂”了。我们从康熙诗里得知在五台“祝厘交叶人天庆,银榜新题遍五峰”。(康熙《冬日重登清凉山》)曾搞了些祭佛祈福的活动,还到处新题了不少匾额。又“歧阳方校猎,尽龙媒。”(康熙《咏马》)还在歧阳搞过一场校猎活动。如果只是这些,纳兰扈驾是经常遇到的,可以说习以为常,不会有“喧杂”之厌的。还是纳兰自己在诗中说得对:“既闲陵阙望,亦谢主宾答”。一个“闲”一个“谢”,说明可一下子没有了这些使人为难的活动了。“陵阙”者,帝王之陵墓也。“陵阙望”,出自曹操旧事,据《邺都故事》载:“魏武帝遗命诸子曰:‘吾死后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吾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每朝十五,辄向账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主宾”,即主客,又称典客,专“掌诸藩朝贡,接待给赐之事”。“主宾答”,即指礼宾应对之事。在五台原来有过这两样活动,使诗人感到“喧杂”。我们都知道清帝陵阙既不在五台,外藩朝贡也不在五台接待,那么何以偏说是在五台呢?顺治陵墓本在河北遵化昌瑞山,号称“孝陵”,如果祭陵当以去遵化为宜,可是康熙帝却偏偏在五台演出皇子“望”皇父“陵阙”的大祭,又有过接待外藩的仪礼,却不见诸史册,又不见诸《御制诗集》。这就不禁让人联想到康熙“五台寻父”的传说,是不是还有些可信呢?纳兰的五台诗透露这一消息,是可引起掌故典籍专家进行研究和探讨吧!
§§§第9节傅山与冰灯
三百多年前的汾河,一片琉璃世界,但听得吭吭声声,走近时看到一位先生正在指挥凌工凿冰。偌大的冰块,几个人抬起,一块块排列在河岸上,几位艺工在专心致志地雕琢着。
这位先生不是别人,就是明清之际的大学者大诗人大书法家医学家傅山先生。他在带领工人制冰灯。
且看他笔下的凿冰场面:“打冰打过旱西桥,断续冲冲声在霄。”
“桥南桥北水晶嵌,春色阑干乱入鉴。绀堕山眉螺子影,红来花胜女郎衫。”
绘声绘色,描画出一片秉烛凿冰的夜景。
这些冰块大多任其自然形态,“颓兀倾歌”,“奇丑任性”。他又到村中友人家寻到古怪的树根,略加雕琢,做成冰灯底座,树根座槽内注入少许水,再放上冰灯,粘合牢固,于是冰灯制成——银海迷离天水光,广寒宫殿斗明妆。
玉壶一点琅玕泪,滴断人间烟火肠。
五十余块冰制成的冰灯,选出一部分陈列在先生的冷云斋中,其余冰灯便散放在天井中。正当元宵之夜,竞自出现如此奇观:“深夜白来莹涵,窗纸森森送翠响,轻净疑雪。披衣问之,正月与吾冰斗光耳。”
怎样“斗光”?有诗道:“石水骄春寒,紫夜玉光发。霜魄粘银湾,冷映流云滑。结磷妒光怪,星箔高搴揭。漉漉五夫人,羽袖争摩。琼林度素魂,相涵晶无樾。长天启盐笑,桂烟散香。”看似句句写月光,实乃写月光映入冰灯之光,是人间天上,春满人间。这里有“玉光发”的光洁美,有月傍银河“流云滑”的动美,有月妒冰灯高揭星帘羞难掩之美,更有月神挥舞羽袖、光满林樾的美,还仿佛听到月神的笑声,闻到月宫发出的桂香。
傅公一连写了数首冰灯诗,其兄认为还不够尽兴,又促他写了一篇《冰灯赋》,痛快淋漓地抒写了对冰灯的赞美之情。
最后又获得一块高八尺、广厚相称的大冰块,以青石托之,十余人以绳索拽扶立起,奇似一座玉碑,在灯光辉照下,“灯影焕霍,文理阴阳,隐有奇字在焉。”
不只个人欣赏,还要请诸好友同享此乐,设“寒冰筵”,行令赋诗,顿觉如“服玄冰丸”一样,“觉无烦热气也”。
傅公制冰灯,赏冰灯,咏冰灯,自有其独特的审美观。其兄傅庚在序文中指出:“弟生有寒骨,于世热闹事无问。”又说,“热客有见”其诗者,“读不数行,当毛发起也。”傅公就是如此厌恶趋炎附势的世风,要以清寒自处,以冰清玉洁自守。他在诗中也说,要断绝“烟火肠”,学山僧“观空眼”,学廉士“饮水心”,要远离“绿舞红歌”,要以酒祭“清魂”,要“光照古人”,“不愧前贤雪月贫”。鬓参鬓沙三百年过去了,元宵之夜在汾水桥头眺望着河水中闪烁的两岸灯影,冰呢?冰块呢?冰灯呢?傅公的“寒冰筵”呢?
§§§第10节雪峰开士与双塔寺——读傅山赠雪峰诗
雪峰开士是傅山的好友,当时是双塔寺的主持。傅山顺治十七年自江南北归,春夏之交曾移居至双塔寺侧之松庄,在这里大约一直住到康熙十一二年左右。他平时常到双塔寺与雪峰开士谈经论史,友情甚厚。既有诗唱和多首,又有文记述雪峰修寺户藏(佛经)的事迹。傅山的五言律诗《喜雪峰开士住双塔寺》写的就是这段佳话:“可怜双塔寺,破坏欲神丛。小劫随阳厄,中兴得雪峰。慈悲到草木,风韵考圆通。树下如来意,崖边护小松。”
从这首诗看,雪峰开士为双塔寺中兴立过两大功劳:一是修复寺院,一是补齐经卷。
原来,双塔寺于明末清初曾遭受过两大劫难:一是人为的破坏,一是自然的旱灾。怎样破坏的?诗人未便明言,而是借“神丛”典故暗含有人为的暴力破坏。《战国策·秦册》“应侯谓昭王曰:‘亦闻恒思(楚大夫)有神丛与?恒思有悍少年,请与神丛曰:吾腾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丛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高诱注:神丛乃“神祠丛树也。”这个暴徒是诚心害死神树,与神丛赌输赢,只是无赖借口耍花招而已。籍,通藉,慰藉也。神树移至他处三日不退还,树离水土,岂有不枯死之理?双塔寺就曾经遭受过这类恶作剧式的破坏,让人敢怒又不敢言,实在“可怜”,“阳厄”,古代阴阳家认为阳九属旱灾,也叫天厄。诗人既称“阳厄”为“小劫”,相对来说,“欲神丛”当是大“劫”了。这两次劫难,破坏到什么程度呢?从诗人颂扬雪峰开士“中兴”之功看,最惨的是“草木”荒芜,经卷散亡。雪峰开士正当此际前来主持寺庙,诚大旱之望云霓,涸鱼之得池水一样。种植草木,使寺院内仍复昔日容貌,鲜花遍地,绿树葱茏。又将残经剩卷,一一查考。据傅山记述:雪峰开士为了补齐经卷,曾到本地各寺宇搜集补缺,三年未成,又亲赴江南寻求,直至全部三藏(经、律、论)补全,其佛风道韵足成“圆通”正果。圆通,乃佛家语,佛学认为人的耳、目、舌、鼻、身、意为六根,是一切罪孽之源,如能圆通六根,就可以达到不偏倚、无阻碍,明照无二、含十方界、流成正觉的境界。故圆通者,乃成佛之意,观音菩萨就称之为“圆通大士”。诗末意犹未尽,又作了细节的形象描写,使雪峰开士的“慈悲”“风韵”由抽象变为具体,仿佛让人看到雪峰开士在树下躬身种植花草,施肥灌水,到崖边给小松树松土扶干,围草防寒。如今看到的芍药、牡丹、古松翠柏,有些必定是当年遗物吧?如来,乃佛号,是释迦牟尼十种法号的第一种。雪峰开士既如观音一样使经卷补全,广施佛法;又似释迦一样使草木复苏,寺庙中兴。所以傅山特意写《偈》:“恭喜雪峰,办此大事!”又寺内有拙庵,是雪峰开土“以古佛来亲之庵也”。原来庵名“藏拙”,雪峰和他的朋友傅山等人认为:“拙不必藏,藏即不拙,”因为藏则有心,有心则巧,巧则多营,多营虽得,但得而即失。与其如此,莫如“无求”,“无周旋”,“无思虑”,“无为”坚守“拙道”为好。和尚本不饮酒,但雪峰“母老能少饮”,所以雪峰于庵冲特储“名酿”以孝敬老母。傅山与石道人常到庵中饮酒。傅公与道人也不瞒着外人说和尚不“蓄酒”。雪峰不但熟诵佛经,还喜读经史,善作诗,如古之寒山、拾得,是诗僧。傅山曾赠诗曰:“出家何必废田庐,无学仍看子史书。和尚有亲将佛事,耆婆皆母入山居。”耆婆,古印度名医,是傅山自称,他将奉老母去崛围山隐居,言下之意称赞雪峰既事田耕又读经史,既事佛又养亲,令人赞美。
§§§第11节晋阳本是牡丹乡
到双塔寺赏牡丹,常见说明板上介绍某某花种是某朝某代由洛阳引进移栽的。只有古老的“紫霞仙”牡丹标明是明代遗留下来的。洛阳,如今以“牡丹城”誉满华夏,甚至每年有许多国际游客,不远万里前来观赏,实在令人神往。
“伊川洛浦寻芳遍,魏紫姚黄照眼明”。北宋大文学家欧阳修早就在诗文中记下了魏仁浦家育有肉红紫牡丹,民庶姚家有黄牡丹。于是“魏紫姚黄”遂成了牡丹的名贵品种。昔人将这种名花移栽到太原,乃使今人不费旅途之劳,即可欣赏到这种名花了。
其实,牡丹出名不自宋始,更非自洛而扬名。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考述,牡丹原产我国长江以北,到了明代,丹州、延州、滁州,汉中的山地野生牡丹尚有黄紫红白数色。但牡丹应以丹色为上。王维有《红牡丹》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李白《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白居易《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皮日休《牡丹》:“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这些大诗人竟誉红牡丹为倾国倾城的“名花”,是“人间第一香”,是“百花王”。刘禹锡赞之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白居易更誉之为“国色天香”,真可谓赞誉得至极至美了。
李肇《国史补》记载,唐代长安贵游赏牡丹,盛况空前:“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花价之昂贵至有一本值万金的。他说此盛况由贞元至大和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只追溯到德宗朝,岂不知玄宗开元中已将此花移植到兴庆池东的沉香亭前,竟有“赏名花,对妃子”,“名花倾国两相欢”的佳话。
还有比这更早的记述:“天后之乡,西河(汾阳、属太原府)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寖盛。今则禁闼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弥漫如四渎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唐舒元舆《牡丹赋》)
这里说得明白,牡丹乃则天后之故乡所产。高宗上元元年(674)则天始称天后。此时即从太原府的并州文水移牡丹至长安宫苑,随后普及到士庶之家,而游赏如狂的盛况,早已形成。至大和已经一百五十余年了。
段成式《酉阳杂俎》又记:开元末郎官裴士淹也曾从汾州的众香寺得白牡丹一棵,带回长安,植于庭院。至天宝中,已为都下奇赏:“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可见,太原汾州盛产牡丹,自是牡丹的故乡了。
而且紫牡丹也不自魏仁浦时才有。裴士淹诗中早已记下长安慈恩寺有紫牡丹为人争赏之上品:“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
“紫霞”之名,也早于明代。北宋梅尧臣诗:“白云堆里紫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