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年,因病,梦游帝居,及寐,表请为道士,求还乡里,即舍宅为‘千秋观’,上许之,诏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帝赋诗及太子百官相饯”。
如此恩庞,不是一般朝官所能享受到的。像这样受宠的朝官,又是怀着这样心境回乡,该是衣锦还乡,车马仪仗一定少不了吧?
然而,从三四句诗看,儿童与之相见是那样的无拘无束,竟至“笑问”,可见老诗人并没有以显赫的威仪出现在故乡的街头,而是如普通人一样与儿童相见的。为什么这样不同寻常呢?
假如你知道贺老诗人的风格,就会明白此中奥秘了。《宣和书谱》说他;“晚节尤放诞,自号‘四明狂客’,脱落簪绂之累,嬉戏里巷间,与物无忤。”好友李白在送行诗中说他:“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史传说他的性格“旷夷,善谈论诗谑。”常狂醉,杜甫把他列为“饮中八仙”之首,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与李白初见,赞李白为“谪仙”,手中无钱,竟然“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窦蒙兄弟在《述赋书》中记述他回乡时说:“解朝服而归乡,敛霓裳而辞阙。”“允协初志,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鸥而长往。”贺知章就是这样一位放荡不羁的诗人,这样旷达的性格,这样翩若惊鸿的仙风,因此他自然会以平民风度出现于乡里了。
知道了上述的背景底蕴,再反复吟味,恐怕鉴赏就会具体深入得多了。
少小离乡,老大而回,自然是一种安慰;乡音未改,鬓发已白,仍保持着乡土风味,其爱乡土之情该有多么深沉。正因为回乡想起少小离乡之情,才要重温少小离乡之前的童年旧梦,看到儿童正如看到自己的童年,多么熟悉的乡音,多么熟悉的儿童嬉戏的乐园;可是,走到近前一看却并不相识,不免有些失望,深感“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在失望中忽听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于是又转悲为喜。儿童问得多么天真,当年之主反而成客,不识之儿童如今反而为主;自认为“乡音无改”,仍保持少小离乡时之情怀,可是其奈如今老大得“鬓毛衰”,儿童不识已是自然之理;自身虽衰,儿童已长,一代新人,立在目前。一个“笑”字,活画出儿童天真活泼、落落大方的神态,更写出儿童已懂得干预生活,俨然以小主人自居的内在气质。这恐怕就是“相映成趣”的“趣”之所在呢。也即李白所说的“逸兴”的具体表现吧?
《历代诗评注》把“儿童”理解为“少小相见之人”,说这些乡亲好友“鬓毛摧败,不复相识”。这样解释,显然是不合诗人写作本意的。这首诗,喜多于悲,是含着泪花的欣慰,是冬天里的春天,是枯草经春风又见新芽时的喜悦。完全理解为沧桑的悲凉哀音,是有违诗人之“狂”与“逸”的个性的。
在此基础上,就不难看出此诗具有朴实的风格,是一首反映人生沧桑的现实主义诗篇,抒发出老年人的共同感慨,带有普通的人民性,悲凉与欣慰交融,一老一少,相映成趣,不只形象感人,而且情真意切,更使人沉醉于崇高美的境界中,同时又为深邃的人生哲理所启迪。所有这些结论,不都是经过上述深入具体地探索全诗内涵所得出来的吗?如果离开对原诗具体深入地探讨,只顾用这些结论性的话来评析,又怎能达到诗的鉴赏目的呢?
§§§第7节一曲长恨歌福临——读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
吴梅村(1609~1671),名伟业,字骏公,晚年号梅村,江苏太仓人。以诗著称于明清之际,所著《梅村集》,著录于《四库全书》,为清人别集之冠。《四库提要》论其诗歌,谓“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暮年萧瑟,论者以庾信方之。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代尤称绝调。”梅村乃崇祯四年进士,官至南京国子监司业、少詹事等。后因与权奸马士英、阮大成不合,乃辞归。入清,杜门不出,达十年之久。顺治十一年受人力荐,乃入都补官弘文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传说还一度有“虚相位以待”的荣宠。顺治十四年,因见禁社盟、兴科举之狱,乃以奔继母丧而归隐。从其经历看,梅村不是一般文士诗人,而是曾经参与过两朝政事的通儒。故他于诗文之外还有史著若干卷。
吴梅村写的《清凉山赞佛诗》,向来作为顺治五台山出家的依据。可是邓之诚在《清诗纪事》中却予以否认,他说:“清凉山赞佛诗》,世祖出家,事本存疑,乃去天万里,遽作勘定语。致浅薄者,捃摭及于董宛,殊可闵笑。”
显然,邓说吴诗乃无稽之谈。可是,邓说本身即有明显的矛盾:“事本存疑”,说明疑信各半;“去天万里”,则毫不可信。吴梅村把个毫不足信的事,“遽作勘定语”,岂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撒了个弥天大谎么?
吴梅村是顺治十四年辞官南归的,写《赞佛诗》当在顺治十八年后,居家引退已四年光景。他与子景疏云:“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他常自谓“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怀着这种心情的诗人,自己又是前明的朝官,对新朝天子的生死大事,岂敢说半句谎言?
还是让我们读一读原诗吧:
一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
翠妆雕玉辇,丹髹沉香斋。
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
长恐乘风去,舍我归蓬莱。
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隅。
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
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
携手忽叹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
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
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
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
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
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
薰炉拂黼帐,白露零苍苔。
吾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二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
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
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
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
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
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
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
小臣助长号,赐衣咸一袭。
只愁许史辈,急泪时难得。
从容进哀诔,黄纸抄名入。
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
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
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
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
焚香内道场,广座楞迦释。
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
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
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
南望苍舒坟,掩面添凄恻。
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三
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
此山蓄灵异,浩气共屈盘。
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颜。
日驭有不到,缥缈风云寒。
世尊昔示现,说法同阿难。
讲树耸千尺,摇落青琅于。
诸天过峰头,终节乘银鸾。
一笑偶下谪,脱却芙蓉冠。
游戏登琼楼,窈窕垂云鬟。
三世俄去来,任作优昙看。
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
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
灵境乃杳绝,扪葛劳跻攀。
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栏。
中坐一天人,吃气如旃檀。
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
烟岚倏明灭,流水空潺湲。
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
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
惜哉善财洞,未得夺迎銮。
惟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
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
四
尝闻穆天子,六飞聘万里。
仙人觞瑶池,白云出杯底。
远驾求长生,逐日过蒙汜。
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
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
东巡并西幸,离宫宿罗绮。
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里。
侬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
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
晚抱甘泉病,遽下轮台悔。
萧萧茂陵树,残碑泣风雨。
天地有此山,苍奎阅兴毁。
我佛施津梁,层台簇莲蕊。
龙象居虚空,下界闻斗蚁。
乘时方救物,生民难其已。
詹泊心无为,怡神在玉几。
长以兢业心,了彼清静理。
羊车稀复幸,牛山窃所鄙。
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
持此礼觉王,贤圣播一轨。
道参无生妙,功谢有为耻。
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
诗题下有程穆衡笺释:“为皇贵妃董氏咏……贵妃上所爱幸,薨后命五台山大喇嘛建道场。诗特叙致瑰丽,遂有若《长恨歌序》云尔者。”程氏释文讲得很清楚,《赞诗》是专叙顺治帝与董妃的“爱幸”故事的。程氏说读吴诗有“四难”,因为吴梅村作诗是“事关两姓之间,语以微文为主……指事则情遥,征辞则境隐。”故他对吴诗“唯笺诗旨,不及诗辞”,“惟贵核今,无烦征古”,目的是向读者讲清诗中的“情遥”、“境隐”程氏较梅村晚三十一年,又与梅村曾孙砥亭为友,笺释稿曾请砥亭为之参订,故其笺释之可信性无疑问。尤应注意的是,程笺于乾隆年代,而乾隆朝之文字狱并不减于顺治、康熙朝。程氏敢于指出《赞诗》是为董妃而作,又以之与《长恨歌序》类比,如无确证,恐怕他是不敢的吧!
即使不看笺释,我们也不难看出诗的内容。“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双成”,传说中的王母之侍女董双成;“千里草,明明是一董字。前者言董绿盖从天而降,后者言董萎落如花而死。一来一去,概括了董的一生。又”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这”汉主汉皇只能是已主中原的顺治帝,因为历史上从未有一个皇帝与清凉山发生过如此密切的关系,更无有一个皇帝与姓董的妃子到五台演出过成仙成佛的故事。既如此,那么《赞佛诗》就好理解了:
第一首,写董妃与顺治的结合,乐极生悲,董妃劝慰顺治,勿以妾薄命而伤玉体。
第二首写董妃之死,顺治思念之痛,为之做道场,营寝庙,制哀诔,以至要遨游八极。
第三首写顺治至五台山,在世尊说法引导下,有所启悟,而此刻京城已为他大办起丧事。
第四首写顺治以穆天子,汉武帝为鉴,修建佛寺,收起凡心,出家参道成佛。
这四首诗写的是否实有其事呢?让我们对勘一下史实吧。
董妃,确系顺治的宠妃,姓董鄂氏,是内大臣鄂硕之女,原是太宗第十一子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王妃。顺治十三年襄亲王因愤致死,八月顺治乃收董鄂氏为皇妃,十二月晋封为贵妃,居东六宫之一的承乾宫。董鄂妃不仅姿容艳丽,而且聪敏过人,处处顺从帝意:顺治孝母,她就对母后“奉养甚至”;顺治好佛,她便参禅拜佛,苦诵佛经;顺治尚俭,她便以俭朴自居,故此董鄂妃遂“宠冠后宫”。
顺治十六年冬月董鄂妃生一男孩,颇得顺治欢心,不料只活了三个月,于十七年正月二十四日夭折。妃伤悼成疾,于八月十八日薨于承乾宫。顺治先后伤子伤妃,更加悲不欲生。为了纪念董妃,顺治竟至辍朝五日,追封董妃为孝献皇后,于景山寿椿殿大祭二十一天,命八旗朝官轮番守灵,召僧徒一百零八名,启建忏坛、金刚坛、梵刚坛,华严坛、水陆坛等法会,超度亡魂。顺治还亲撰《董鄂后行状》、悼词达数千言。九月初九日,召五台茆溪禅师将董妃依佛教葬仪火化。
据顺治的“玛法”(干爷爷)德国传教士汤若望的《回忆录》说,董妃死后,顺治“竟至寻死觅活,一切不顾,人们不得不昼夜守着他,使他不得施行自杀”。
顺治要落发为僧的念头早在董妃去世前即已萌生。《北游录》记他对木陈道齐大师说过:“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甚关情。若非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他还自认“前身的确是佛,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辄低回不能去。”董妃死后,曾两次召玉琳通琇到京,十月十五日在万善殿对大师说:“朕思上古惟释迦如来舍王宫而成正觉,达摩也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欲效之如何?”十二月初八日顺治受戒,一尊为国师,《玉林国师语录》记载,顺治“请师起名,师辞让,固谓师曰,要用丑些字眼。师书十余字进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龙池派中行字,后凡请师说戒等御礼,悉称弟子某某,即玺章亦有‘痴道人’之称”。汤若望也有同样记述:“皇帝便把自己完全委托于僧徒之手,他亲手把他的头发削去。”《清凉山志》记述顺治对出家早有安排,十六年召命阿王老藏丹贝主持五台,十七年“卓锡兹山(五台)”,十八年更“受钵莅众,重葺经堂”。
什么叫“受钵莅众”?当众僧面受佛戒钵依出家当和尚之谓也,这四个字很值得重视:因为顺治死于十八年正月初七日。这个死,是真是假?是不是因其“受钵”而对外称死?
总观上述,与梅村《赞佛诗》基本吻合,《簧佛诗》确实写出了顺治与董鄂妃的生死恋歌。
现在回过头来看诗题:《清凉山赞佛诗》,清凉山,即五台山。佛是谁呢?诗中并未赞五台供奉之释迦、文殊等佛。“我佛施津梁,层台簇莲蕊。”显然是指顺治“重葺经堂”之举。故佛者,顺治也。赞佛,即赞颂顺治出家成佛也。
拙文《读纳兰代北、五治诗漫笔》(见《五台山研究》,1986年1期)曾就纳兰《驾幸五台恭纪》及《宿龙泉寺》诗,提出康熙五台寻父之迷。指出纳兰诗与史书纪事的抵牾之处:纳兰具体写出康熙奉两宫太后已到了五台,登上了一百零八级的菩萨顶。并且在五台演出了“陵阙望”的大祭顺治的仪礼。而史书则只说两宫太后到长城岭,-以路险即驻跸行宫,没有到五台。我以为纳兰诗是可信的,因为纳兰既是康熙的亲信侍卫,又是位正直不阿的诗人。他写诗时,尚未意识到顺治出家以及康熙寻父是清廷后代的大忌,所以他有可能如实写出实际情景。
现在我们把吴梅村《赞佛诗》与纳兰的五台二首参读,益信顺治出家之说是实实在在的了。
前人论述顺治出家问题,大多依据官方史志及汤若望、巧溪等人的回忆录,说母后及若望、玉林、木陈等坚决劝阻。顺治才未得出家。要知道,这些人都是秉承太皇太后旨意办事的。顺治出家,对清王朝是个致命的打击。当时全国尚未平定,人心思明反清,如果清代第一任皇帝出家事一经传出,江山自会出现不稳局势。所以有关人氏统一口径,对出家避而不谈,只托言皇帝病死,以便遮人耳目,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只据官书来否认顺治出家是不足置信的。其次是有些论者,考证董鄂妃不是江南名姬董小宛,以为有此结论即可否认顺治出家,更属不当。不管二董是否一人,总之顺治是由思念姓董的贵妃而出家的,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顺治之死,从史书所记来看,可以看出有很多疑窦:顺治正在“受钵莅众,重葺经堂”,说明身体和精神都很正常,那么是什么病使他突然致死的?正月初七已死,为什么直待四月十七才火化?而骨灰安葬为何又拖到二年以后?董妃火葬,是因顺治信佛教,用佛家葬仪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顺治是清代统一中国的第一代开国君主,他死后当时掌权的是两宫太后,太后怎能把自己的皇儿火化?古代帝王千方百计地请名医用药物保护尸体,犹恐其朽,为什么对这位皇帝偏偏不要保留尸体呢?清代十帝,火化的有几人?所有这些问号,不令人感到顺治之死是反常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