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诗人由“遥想”中又返回到现实中来，神游故国一番，觉得故国多情的豪杰——周公瑾们一定要嘲笑自己：年已四十五岁，不但未建立任何功业，反而白发早生。想到这里，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怎样解脱呢？李白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今天，苏轼也感到“人生如梦”，也举起酒杯，却洒酒祭江，呼应开头，向滔滔的历史洪流致意：人生都应象周郎那样建功立业，经受“浪淘尽”的考验，我今天虽“早生华发”，但雄心未死。这一杯酒就是我的誓愿。词的结尾是含蓄的，是以袅袅余音来引人深思遐想的。
苏词气魄宏大，基调高亢，陆游评价说：“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天雨逼人。”俞文豹的《吹剑录》记载：“东坡在玉堂（翰林院），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永）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些都足以说明苏词的风格。
§§§第3节“板荡识诚臣”考略
“板荡识诚臣”，不少人看了之后常认为是印错了，以为“诚”是“忠”字之误。可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原诗确实写的是“诚臣”。该诗为赐萧时文之作：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一作‘昏日辨’）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按：“忠”与“诚”，古本同一含义，都是敬、实、不欺、无伪的意思。从《诗经·邶风》笺注释“忠”为“事君无二，勤身以事君”的意思，把“忠”视为臣君的准绳。“诚”字在《中庸》里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就是说，诚是天道，按天道来做到诚，即合人之道。既然忠乃臣之道，诚为人之道，为什么在李世民笔下却出现“诚臣”这个词呢？细一考查，原来是有其原因的。
隋唐统一以前的阶段历史，几十年就发生一次朝代更替，短命的南齐甚至只传二十四年。在这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有识之士要想专事一君一朝是很困难的。孟子说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耳，未闻弑君也。”唐以前的历史上，多是如桀纣之君的“残贼”、“一夫”，以义杀君、推翻黑暗王朝者风起云涌。唐高祖李渊，本是世袭的北周唐王，降隋后又历任过弘化、太原的留守，至隋末，看到“主上无道，百姓困穷，晋阳城外，皆为战场”的惨状，看到“下有寇盗，上有严刑，危亡无日”的国运，于是“顺民心，兴义兵”，横行天下，逼隋恭帝禅位，自立为大唐帝国。这一套灭隋立唐之计完全出自李世民之手。李氏父子当时收揽不少天下义士，萧时文便是其中的一个。
萧时文是后梁明帝之子，隋时曾任河池郡守。李渊奠基，时文即以郡投唐，唐授以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户部尚书。李世民任右元帅时，时文曾给他当过左司马，武德元年任内史令。当时军国草创，四方未定，李渊以时文为心腹，所有政务都是由时文来掌握管理。时文孜孜自勉，秉公处事，见过必举，朝臣都畏惧他。他的奏议，李渊多数都能采纳，称赞时文之言乃“社稷所赖”。高祖每发诏，中书不能及时宣行，高祖乃责时文之慢。萧时文说：“我在隋朝时，看到内史宣诏，有时前后矛盾，下属执行起来常感到不知所措。今唐朝刚建基业，诏敕乃关系社稷之安危，发下去，边远官属如有疑难，不能解，将有误事之虞。所以我每接到诏敕，必精心细虑，使之不与前次矛盾，然后才敢宣行。因此才发布晚了些。”高祖赞叹：“你能如此用心，朕复何忧？”萧时文就是这样忠于职守、精于政务的人。
萧时文一心为公，不受财贿。高祖以时文纳谏有功，曾“以千金酬其德”，时文一再推辞不受。他入唐朝后，将关内家产都分给功臣。高祖把土地房屋还给他，他又转而分给宗族子弟。
太宗即位，让萧时文任尚书左仆射，让封伦为右仆射。封伦乃奸鄙小人，他和萧时文研究好的奏章请示，可他到太宗面前却出卖时文另出主张。这时正当房、杜新任宰相，就诬奏萧时文与封伦勾结。时文心中不平，遂上书论封伦之事，言辞无情。太宗因房、杜功高，就处时文以“忤旨”之罪，罢官归家。萧时文则宁肯罢官，也誓不与小人苟同。
萧时文刚直不阿，敢于直谏，敢与权贵争理，曾几度受压，但仍不改其坚持正义的秉性，所以太宗给他很高的评价：“此人不可以厚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之臣也。”于是赐给他这四句诗。
《板》、《荡》，原为《诗经·大雅》里的两篇诗，因其内容是揭露控诉周厉王暴虐无道，造成全国混乱动荡的，后世遂以此二字组词，专指家国的动荡不安或困难危机。诗的头两句以比兴起，说明疾风狂卷时才知什么草木劲直挺拔，国家处于动乱危急之秋方能识别谁个是诚实可信托之臣。实际是在肯定萧时文就如同疾风中之劲草，动乱时之诚臣。
萧时文不只以直谏著称，而且还在太宗定王位上起过重要作用。但是，萧时文毕竟不是“事君无二”的，他出身既是梁之太子，转过来又当了隋朝的郡守，最后又起义投唐，是梁之逆子、隋之贰臣，因此他对唐功绩再高，也不能称为“忠臣”，而只能以“诚臣”视之，是为最切实际的称谓。
太宗对萧时文的缺点也曾明确指出过：“卿之守道耿介，古人无以过也。然善恶太明，亦有时而失。”所以太宗又以后两句“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相告诫。萧时文拜读后，感恩莫名：“臣特蒙诫训，又许臣以忠谅，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老臣魏征闻知此事曾赞叹曰：“臣有逆众以执节法，明主恕之以忠；臣有孤特以执节，明主恕之以劲。昔闻其言，今睹其实。时文不遇明主，必及于难。”
从此，“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遂成赞扬劲节刚直之士的名句。
[注]：时文，名瑀。
§§§第4节写诗难，读诗也不易（之一）
本文所说读诗难，是指领会诗意、体会诗情之难，有时甚于自己写一首诗。一位文人，让他写一首诗，只要会写，是不觉得怎么为难的，可是，他却未必能欣赏好一首诗。古诗中还有不少诗篇直到今天我们没有读透。只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时有发生。
深的、难的且不说，即以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诗来说，自从入选《千家诗》后，一直作为启蒙读物，儿童入学就能背诵得琅琅上口：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乍一读，并不觉得难懂，诗中既没有一个生僻字词，更无难懂的典故或玄奥的哲理，只觉得这不过是一幅霜夜寒江图罢了。说它有声有色，语言流畅，声韵动听，确是一首好诗。如果要再具体地谈谈这首诗好在什么地方，这就有些难了，需要反复品味，才会发现：一二句由动转入静，由“啼”落到“眠”上；三四句由静转入动，由“寒”“夜”的环境，突然响起“钟声”，一动一静，又一静一动，感到这首诗写得实在是生动有趣，不同一般。
当你读到诗注一类的书，看到注解：“寒山寺”，不是寒山上有-座寺庙，“寒山”原是唐代这里主持僧的名字，寺乃由僧名而定。这就发现过去看过的一些绘画、核雕之类的艺术品，多把这首诗的“寒山”当作荒山，总是有一僧在山上的寺钟楼上敲钟，有一客在山下所系的船中独眠：原来这是望文生义。于是悟到，读诗往往有这种情况发生，不可不重视。
随着阅读面的扩展，又会发现，这首诗还有许多争议：“月落”的“落”字是作落下解，还是作初升解？“乌啼”；是正在啼，还是已啼过？“霜满天”，是秋霜，还是“疑似地上霜”的月光？“江枫”，是江岸上的枫树，还是寒山寺旁的桥名？“愁眠”，是客人在睡眠，还是船所面对的山名？既“眠”矣，怎么还能看到听到这一切？“夜半”能否真有钟声？等等许多问题便摆在眼前。你会觉得，自己从前读时，怎么没有发现有这么多问题呢？于是，深深感到读诗还需要具备更多方面的知识，还需要仔细思考，反复琢磨、万不可以为会读会背就算读通了。
当你知道诗人张继的身世，知道他于天宝十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不久遭逢安史之乱，因避乱，诗人才停泊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前，那你便会觉得这首诗所造成的凄冷孤清的意境，充分抒发了诗人当时的满腹愁肠。“月落”，使人心灰；“乌啼”，刺人心惊；“霜满天”，令人感到寒气逼人。“江枫渔火”，虽都属暖色，能给人以温暖之感但可惜周围太黑暗了，“江枫”也只有被“渔火”照映下的几片瑟瑟红叶能看得见，这一点点红光不是太微弱得可怜么？“愁眠”之人能睡得着么？“乌啼”刚静，寺钟又起，这钟声又当夜半，又在城外空旷的江野，传到船上，振动避乱者的心弦，该是何等地心悸胆寒！真是一派凄凉惨淡的战乱流离图画！
当你对语言艺术懂得多了时，更会发现这首诗在语言运用上，竟是这样的错落有致，把诗情抒发得竟是这样的淋漓酣畅。
第一句，虽仅七个字，却是由三个主谓短语组成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给人以顿挫揪心之感。第二句七个字却只是一句话，以联合词组做主悟，以主从短语做宾语，“对”字作谓语，江枫（和）渔火，对（着）愁眠（之人），在平和中有欲眠之感。三、四句合起来十四个字才是一句话：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在）夜半（传）到客船（上）。这长大的句式，正显示出夜半钟声在城外震响之大之远，以更流露出诗人此时此地的心情之痛，将是浩渺无际，不知何年何月是了。
著名画家李苦禅先生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画，有其独到的理解。他不画寺，也不画船，更没有画钟，他只是画两只乌鸦蜷缩着，紧相依偎在老松干上，背后月光眼看落下，天地树干，一片白霜，使人立刻联想到张继诗中流亡人的“愁眠”形象，月霜凄冷，正是时代乱离气氛的写照，悲凉惨淡，十分感人。
读诗，是由浅到深，由表及里，逐渐深化的过程，必须伴随着读者阅历修养的逐渐提高，读诗难，也就难在这里吧！
§§§第5节写诗难，读诗也不易（之二）
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写得何等好啊！老舍曾赞叹说：头两句仅用十四个字，就写出四样东西：两种鸟儿、一种树、还有船和一个大的天；四种颜色：黄、翠、白、青；两个动作：鸣、上；两个数目：两个、一行，活画出一片生机勃勃鲜明绚丽的春光景色。
可是，从古至今却不断有人说这不是一首好的绝句。杨升庵说它，“四句皆对”，“不相连属。”胡应鳞甚至斥之为“断锦裂缯”之类。现在也有人说它尾联对偶，未能加强全诗的感情。
考其原因，还是由于未弄清全诗景物所含蕴的深情是什么。杜甫距我们年代久远，固无法走访请教，但是，翻翻他的有关诗作，参照对读一下，总还可以吧。
此诗作于广德二年（764）重返草堂之时。先一年，郭子仪收复京师。杜甫闻讯曾多次赋诗，抒发欣喜之情，流露出厌蜀还乡之感。送归京友人诗说：“叹君能恋主，久客羡归秦。”《游子》诗更道出居巴蜀的苦闷和东归未遂的怅惘：“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在《破船》诗中更羡飞鸟的自由，愧对东逝的流水，又一次表露久居他乡、不愿久留之情：“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在另一首寄友人诗中更叹息久居异地的可怜心境：“永作殊方客，残生一老翁。”他说如能与仙人换骨，就可以“遣御清风”了。
了解了诗人此时此地的思想感情，再读这首七绝，就不难理解了。
你看那黄鹂唱得多么欢快，白鹭飞得多么昂扬，久困巴蜀的游子，又怎能不羡煞鹂鸣于翠柳的自由、鹭上青天的气魄呢？尾联一转，面对现实：窗，对着千秋雪的西岭，令人愁苦，甚至凝滞，心灰意冷；门，停着可以去东吴的万里征帆，——啊，几曾梦想，乘上它“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可惜，二月得知老友严武再镇巴蜀，遂放弃东归北上的计划，由阆州又返回到成都草堂。“扁舟系缆沙边久”，眼巴巴望着这吴船一天天地破旧下去，自己还是离不开这“千秋雪”的凄冷之境。老诗人正是以眼前景，口头语，写出弦外音、神远意，所谓“语近情遥”是也。读到这，谁又能说尾联没能加重感情呢？
古人说，作诗“以含吐不露为贵”。这个“不露”，既是作诗的难处，也是读诗的难处。许多解诗家只顾讲说这四句写景之美，却忘记了景中所“含吐不露”之情了。而情，正乃诗之魂。读诗只顾迷人景色，忘了神远之情，就容易出现谬误。故曰：写诗难，读诗也不易啊！
§§§第6节诗词鉴赏必须具体深入
翻阅古人诗话词话一类的书，看到古人鉴赏诗词，大多从风格上给以评析，说什么“婉约”呀，“豪放”呀。自从西方文学理论引进，又多从创作方法上评析，说什么“现实主义”呀，“浪漫主义”呀“自然主义”呀等等。解放初期更从政治角度以阶级性、人民性、民族性来评定诗词的优劣。近些年来，流行美学赏析，于是“审美高度”、“美感享受”，又盛行一时。所有这些赏析，大多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不少人好用形容词语来取代具体深入的赏析。一说景美，就是情景交融；一说人美，就是栩栩如生；一说意境美，就是意味隽永，引人遐想；一说语言美，就是生动形象；一说结构美，就是构思巧妙，严紧曲折，错落多变，善于剪裁等等。看了这样鉴赏评析的文章，对原作还是只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
比如贺知章《回乡偶书》的第一首：“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不少鉴赏者都赞叹诗中所抒写的人情美，说什么“一老一小，相映成趣”，“道尽了人生的沧桑之感”，“表达出人们共同的乡土之情”等等。但是，就没有具体分析，为什么老和小就能“相映成趣”？“沧桑之感”又表现在哪里？其“乡土之情”又和别人“共同”在什么地方？这些个“什么”如不给以解析，读者便不好随着鉴赏者一道领会诗的意境美了。
现在有不少人鄙薄鉴赏中讲内容、讲背景、介绍作者、弄清词语的做法，说讲这些是对小学启蒙用的，是低层次的，他们认为审美才是高层次的。其实。一切事物都不能凭空谈高，没有低层的累积又怎么会出现高层呢？高，总是由低累积而成的。只有低层扎实牢固，高层才能起得快，才能高的层次多。小看低层就如同盖楼，只顾拔高，只顾楼面华美，却忽略了楼基的巩固，空中楼阁又怎能站得住呢！
以鉴赏《回乡偶书》来说，假如你读过贺知章的《晓发》五绝或五律，知道他“少小离乡”时的情景，你对首句将有更具体的体会。
“江臬闻曙钟，轻栧理还舼。海潮夜约约，川雾晨溶溶。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故乡杳无际，明发怀丽从。”
原来他“少小离乡”是在海潮川雾的曙光中，在寺钟袅袅的响声中乘船北上的，他遥望空中的鸟儿渐飞渐远，直至隐没在云雾峰岚间，他眼见故乡越离越远了，而至亲好友也一个个分手了，怅怀的离绪别情使他无限的眷恋，但北上的决心又使他像鸟儿一样振翅云天，无限的兴奋。在眷恋与兴奋中，还隐伏着一种人生初踏征程的警觉，担心他日如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流落他乡难回故乡。那么今天居然能以八十五的高龄“老大回乡”，其内心深处该是如何地激动，如何地欣慰啊！
假如你知道贺知章一生正处于开元盛期，举进士之后，如鲤跃龙门，先后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入丽正殿修书，又迁礼部侍郎，为太子宾客，最后为秘书监。秘书是尚书、门下、内史、殿中并列为五省的朝廷重要官署之一。据本传说，他这次回乡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