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贵臣轻臣是奴,鞠躬尽瘁卫皇叔。岂知死后奴为主,丞相祠高蜀主孤!”
我感慨人生的成就在事业的大小,不在当时地位的高低。
有人说唱和、酬应写不出好诗,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不错,是有这样一些无聊的阿谗奉承之作,应该鄙弃。但是,不能因此而断送这一品种。且不说荆轲的《易水》惜别的悲壮,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一往情深,杜甫《赠卫八处士》的淳朴赤诚,刘禹锡《戏赠看花诸君子》的今昔之感,即以《清平调三首》而论,虽是皇帝贵妃命题的奉承之作,在李白笔下不也写得独具特色,寓讥于谐趣之中么?
唱和有韵律限制,难度较大;酬应有关系新旧亲疏之分,也难掌握分寸。但是,诗在传真,如有真情又何惧种种顾虑与束缚呢?
巴赛罗纳奥运会那些日子,天天被电视报道牵系着心魂,谁不想吟唱出几首赞歌?我也激动地写了几首健儿赞:
赞跳水冠军孙树伟:
“人小身轻胆气豪,跳台倩影映重霄。三翻妙舞穿水底,直似神弓射海潮。”
赞高低杠冠军陆莉:
“矫健腾飞如紫燕,无声斜去似流鹰。正疑闪处云天外,已见眉睫拢翅停。”
我被这些小将紧紧地吸引住了,入神了,所以能即兴写出他们的美姿绝技,是他们的形象催开了我的诗笔。
这种出自心底的赞美,谁又能鄙薄是吹捧之辞呢?
题画诗,遭到许多人轻视,因为以画为主,诗只是陪衬而已。这是外行人观点。其实,诗画一体,好画配好诗,犹如画龙点睛,立刻神气活现。不举古人,许多范例俱在,仅就个人近年作画体会,略谈一二。
今年端午,临摹一幅清人画的钟馗画。一提钟馗,立刻会想到许多人画的捉鬼图,吃鬼图,钟馗乘轿鬼抬图等等,但这位清末不甚知名的画家,却画了一幅钟馗隐居图,静坐几案,凝视小童烧茶,案上有一梅枝花瓶,身后屏风露出少女半面娇容。原画无诗,我临摹中将小童的坐像改为跪伏吹炉火状,以示恨不快一点供主人品茶,侧面烘托出钟进士的主仆情深。案前,我又增画一对鸽子啄米争戏,以为钟进士赏心悦目之境。画题改为《钟进士闲居图》,题绝句云:
“案头无牍散梅香,童子煎茶待品尝。静看双鸽堂上戏,娇嗔小妹盼才郎。”
我觉得这幅画,画出钟进士的另一面品格,他闲下来颇富情趣,爱及僮仆及禽鸟,更关怀小妹的婚嫁,“娇嗔”二字显示出钟进士的友爱与幽默。这样爱生活,富人情味儿的法官,当然要与破坏这种安乐生活的坏人势不两立了,当然要对“魑魅魍魉”狠狠地打击了。爱与恨统一在钟进士一身。过去只顾赞美其憎丑憎恶的一面了,却忽视了他爱善爱美的一面。这就是新。
山水画,画家也多着意于青山绿水的渲染,诗人也多题咏什么“翠微”呀,“潺潺”呀,“云淡风轻”呀,“柳暗花明”呀……都在往景物的色彩上用笔泼墨,其实,山水更应着重抒情。
山水离不开人寓其间:
“山重水复路崎岖,越上高峰景愈奇。孰道深居无人问,桃源自古客不稀。”
“剑锋箭镞刺青天,剑道雄奇万仞寒。遥望太白曾嗟叹,岂知客旅越千年!”
山水亦具有人格美:
“细雨轻风拂柳丝,濛濛烟雾远山崎。堤陂不见人行迹,却有灵禽戏水湄。”
“急雨狂风阵阵来,天兵天马踏霆霾。青山净洗峰岚峻,崖畔青松一字排。”
写爱情的诗日见增多,白话诗大多直截了当“哥呀、妹呀、爱呀、吻呀”,比旧民歌更来得痛快,但是,一览无余,毫无咀嚼吟咏的余地。我们写旧诗的也有点受其影响,在我们的诗刊中也见到有这类描写。旧体诗以含蓄蕴藉为美,总在抒写高雅情怀。我总爱读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爱读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以及他的许多无题诗。即使像纳兰容若写的《鬓云松令·咏洁》,也写得情深意切,不落俗套:
“露华清,人语静。怕被郎窥,移却双鸾镜。罗袜凌波波不定,小扇单衣,可耐星前冷?”女人的羞涩,男人的关怀,境界的清新,不是把两情描绘得绘声绘色,娓娓动人么?
情真,自有好诗来,情真,自会出新诗。写自己熟悉的,不要人云亦云;写自家感受深的,不要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为写诗而憋诗,为充量而挤诗,是永远也不会写出新的好的诗篇来的。
二
用典,古人叫用事,按说用事一词较确切。用典,是指诗词中借古人事述情怀;而用事,则既包括用典故,也指用诗人当时当世之事。近年诗词用典之风有渐长之势。“五四”白话文学运动,首先声讨古文的罪状之一便是用典。胡适认为用典,一般人读不懂,有碍文学的发展。其实,用典在诗词中的作用,不该一概抹煞,但也不宜盲目提倡。
对一般读者来说,最好不用典,甚至连过于难懂的文言词语也不宜多用,但诗词的写作并非完全面向一般读者,它有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之分。要看对象,要据题旨的需要。记得五年前,纪念山西诗会成立五周年时,我写过四首绝句,前三首每两句写一位山西历史上的大诗人。对外行人来说,如同谜语一样难懂,可是对诗人及诗词爱好者来说,却是不言而喻,一看便知:说明王维、白居易、柳宗元、元好问、傅山、石评梅这些著名诗家都生于山西,这是一脉相承的好传统,应该继承发扬,使之光大。
一位诗友咏菊,用了五个典,我和答时用了六个典。他目的在含蓄,我目的在感慨,他触发我联想到古诗人爱菊的不同命运。
还有写的是今人事,知道此人此事的一看就明白,不知者则茫然不知所云,如我有一首遥祭承德老市长的七律。因为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位师范中学校长,我记他的事迹道:
三千里外悼杨公,闪闪珠花忆旧容。长校首开书库禁,讲坛重用老师翁。躬身试讲兴新法,球艺新传冠海东。夫子尊称人敬仰,清廉平易笑生风。
这只有当年同过事的老友们懂得,外人则不得知其详,而对后世读者来说,便成为典故。
记得童年听法师讲佛经,说佛印请苏轼饮茶,连请八次均未请到,最后写一“屁”字,竟然使苏轼坐不住了,欣然赴约。佛印诗云:“八风吹不动,一屁嘣过江。”这就是用事,只有谢苏二人明白,后人不看注解是不明白的。佛印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友情的幽默诙谐。
所以我以为用事,一定看对象,千万不要自以为琴韵好听就去对牛弹起来,牛是耕耘大地的功臣,但是,它不懂音乐又奈之何?你在牛群中夸耀学识渊博,岂不可笑!
三
格律,是古人经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之手逐渐摸索试验推敲形成的。其间又不断突破、增补,使之既有规可循,又有灵活变化。
这里不想详谈,只就近年个人的一点体验谈谈感想。
我填过《踏莎行·咏梅》,上阕有云:
“也爱温馨,也烦冷露。生来也愿春深处,谁知天地有安排,风霜雨雪等闲度。”
友人指出第五句应是,“等”字不合律。我说:如改为“寻常度”合的律了,可是没有“等闲”二字藐视客观困境的气概,没劲儿;“雨雪”是两个上声字,按变音规律,上在上前变阳平,“雨”读为yu,减轻了仄声的压力;又填词有一条音变律,可“以上代平”,“等”是上声,可代平声。如此看来,我并未失律。后来湖南一位诗友和词也用了“等”字:“凌霜傲雪等闲度”。
最近,又收到一位诗友来函,说我诗虽写得不错,可惜用韵过于宽泛,如东冬与庚青不分。他说,北方人读来并不觉得别扭,可是南方人读起来便觉得诘屈聱牙了。
近年看到国内诸多诗刊及征稿启事,一律要求用“平水韵”,殊不知宋人刘渊(江北平水人)编的《壬子新刊礼部韵略》早已不存在了,只是《古今韵会》上有简略介绍。你要求今人用它,怎么去用呢?据音韵学家赵诚先生考证,“平水韵之名因何而得,分韵之始创于何人,仍然是一个谜……一般人所说的平水韵指的是刘渊书,扩大开来则包括凡是一百零六韵的韵书。后来人人习用诗韵,平水韵又似乎是指诗韵。”有人以为平水韵是韵书之祖,其实早在他以前就有了李登的《声类》、吕静的《韵集》、六朝的韵书、陆法言的《切韵》《唐韵》《广韵》《韵略》《集韵》诸书,只是到了刘渊将古代的二百多韵约之为一百零七,后人又并为一百零六韵,到了金韩道昭写出《五音集韵》又分韵一百六十。元人黄公绍又编了《古今韵会》强调以当时的实际语音为准。同时周德清又编出《中原音韵》破传统,开蹊径,分为十九韵吸收了戏曲用韵规律,将四声分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而把入声分别派入平上去。与此同时又出现卓从之的《中州音韵》,但没有《中原音韵》影响大。到了明朝,又制出一部官韵书《洪武正韵》,这是集北方官话定的韵音,它对后世形成汉语普通话有一定奠基作用,但却被诗人所弃置不顾。稍晚又出现了兰茂所编的《韵略易通》,分二十个韵部,与《中原音韵》比较,用字略有不同,且平声不分阴阳,又恢复了入声。明末毕拱辰又为童蒙入门之便编了一部《韵略汇通》,是在《易通》基础上“分合删补”而成的。分韵十六部,又简了许多。后来唐山人樊腾峰又编一部《五才元音》,分十二韵,当时曾流行一时。清康熙年间编了一部《佩文韵府》,是一部词语汇编式的韵书,也分韵为一百零六。后为了填词的需要,又编出《佩文诗韵》和《佩文诗韵释要》,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诗韵珠玑》《合璧》《初学检韵》《类联摘新》《诗韵含英》《诗韵辩同》等几十部韵书。目的只有一个,都在力求为初学诗词提供方便。民国以来至解放后,也出过不少诗韵新编之类的书,大约为两类:一向曲韵靠拢,形成十三道辙;一是复古,恢复一百零六韵,至今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诗词大赛的标准趋于一致,即以平水韵为准。我是骑墙派,平时写作按普通话标准音韵来写,东冬与庚青,我认为均属后鼻音ng,所以不管它是ing、ung、ong、ung,一律同押。但必须与前鼻音en、in、un、un分开。如果参赛或应征,则遵从编辑意思。
我以为历朝历代编韵书,都以当时的官话为基础,力求统一,做到为广大诗词作者服务,为什么在大力推广普通话的今天反而求依古音古韵呢?但我不反对填词用仄声或入声韵,这部分特殊格律可保留(如念奴娇、满江红、贺新郎等)。
正是在此认识上我的部分诗词出现过冬庚不分的情况。如《临江仙·恭启功师当选书协主席》:
“笔走流云飞瀑,纸浮烟月芙蓉,师翁谈笑自生风。诗情潮浪舞,画境海涛声。胸怀冰洁坚净,腹藏万卷真经。兰亭宏论奏奇功。书坛称泰斗,美誉遍寰中。”
我也曾试改为同部韵,但效果不好,没有词境所含的韵味了,所以宁可任人笑我失律。按古韵:蓉、风、功、中、属一东二冬韵;声、经则分属于八庚九青韵,可是按新韵,其韵母均为ong、ung、ing、eng,全是后鼻音,假如把“声”改为“泷”;“经”改为“宗”,是合一东二冬韵了,可是却不含词境的原意了。启功先生给我写的字画,原句有“无数新(诗)声传妙绪”,这个“声”字很重要,因为首句是“潮来万里有情风”,潮没有声怎成?而“万卷真经”是常用词组,“真宗”虽重,可与“万卷”又不能搭配。因此,我觉得只好如此了。
我以为格律是人创造的,应该遵守;但格律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是发展的,是应该丰富的。如苏轼的“大江东词”就被后世公认为一定谱式了。但是,我又不同意初学者不通格律,不依格律而妄称“突破”,突破是要在熟通音律、格律的情况下向前发展的变化规律。小学生作文,必须遵循起承转合的结构方法来作文,不这样,乱作就成不了才。可是,他们大了,成为记者,编辑,作家,就要各行其是了,不再遵照启蒙师定的框框写作了。
我倒不是自命不凡,自卖自夸。我是实事求是地说,我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写了五十年诗词,总该不是小学生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律诗不应有重字。一般说要求严格是对的。如果律联出现重字,确实令人觉得作者有点江郎才尽之感。但这也不可一律看待,出语自然,内容需要也未尝不可“重”它一下。日前画画,偶见明画家徐霖画的《花卉泉石图卷》上有十三首题诗,全是七律。徐霖号称填词“语语入律”,可是他的题诗就有两个“开”字:“绝胜开期待隔年”,“他年忆此频开卷”。王莹的和诗有两个“谁”字:“金谷百花谁开鲜”,“美人消息立谁边”。
我那年《读《水云楼词》恭步玄常先生韵》在一首诗中竟出现四组重字:
婉约深至水云楼,蝶老花残感素秋。痴影迷离伤痴梦,春云骤起怨春愁。
云连水冷真情切,容若莲生足鼎侔。词史奇才家数大,穷愁潦倒亦风流。
孙先生看后认为不应有重字,并改第五句为“迦陵竹垞无遗迹”以与“容若莲生”句稳对。后来发表时我将拙诗逐句加注,让人一看便知是内容所需,不得已而为之。比如首句是简化谭复堂的评语“水云楼词,婉约深至。”“水云”二字代表蒋词,不能换别的词。痴影、痴梦,春云、春愁,皆出之蒋氏《浪淘沙》《忆旧游》词,等于摘引。五六句概括蒋词《水云》项词《忆云》皆因慕容若《饮水词》而命名,不重不成。复堂评《水云词》“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像这种情况,我认为就不应以“重字”论是非。
因谈个人创作经验体会,故不揣鄙陋,妄自言之,尚祈师友赐正。
§§§第24节试论赋的源流及演变
诗词歌赋,是我国古代韵文的总称。而赋又别于诗词歌,独与文相近。赋同诗词歌一样,是我国文学的瑰宝之一。本文拟赋之发生发展的历史探讨一下赋的某些特点,以期引起人们对这份文学遗产的重视。
(一)
赋,最早见于《诗·大雅·烝民》:“明命使赋”,“赋政于外”。《传注》:“赋,布也。”《笺注》:“赋,使群臣施布之也。”国王命臣将政令施布于民,也即铺陈讲说于民。赋在这里还没有和诗发生关系,只起陈述讲说的作用。赋同诗有血缘关系,则见之于《国语·周语》,据召公讲:天子当时听政,让把公卿列士所献的诗、瞽所献的曲、史所献的书,都通过师,瞍、曚给“箴”、“赋”、“诵”出来。师,是乐师;瞍、曚,是盲艺人。可见“箴”、“赋”、“诵”都是用一种说唱形式把政情传达给天子。《韦注》还特别指出:“赋”是“赋公卿列士所献诗也。”《诗·大雅》也有“瞍曚奏公”的描述,说的是周文王在灵台听瞍曚乐师演奏政事。
《左专》为我们记下两例,足资参考。
隐公元年,郑庄公打败他弟弟共叔段以后,其母姜氏因包庇共叔段而被弃置于城颍,并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经颍考叔劝导,遂与姜氏于隧道相会。“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僖公五年,士夷语筑城不慎,被献公斥责,士退而赋曰:“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庄公和武姜的两句赋,纯属直抒胸臆,也没有讽谏规诫之意。士三句赋,虽属讽谏,却非直陈,乃借狐裘毛茸之杂乱以讽当权者之政乱,是比兴兼赋的手法。刘勰在《诠赋》篇评论这两篇赋是:“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就是说,从它是自己创作这点来说,像是赋体,但是短短的只两三句话,又缺少音韵美,实在还够不上完美的赋体作品。所以后人把这叫“短赋”,视为赋之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