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丛谈(马乃骝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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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诗词写作谈(7)

第五,要“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这一语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茹噎当快吐,聊以宽吾胸。”他说陶渊明就是这样的诗人:“此翁岂作诗?真写胸中天。”他称赞友人李正甫的诗:“我赏读君诗,天趣触然新。”他又赞扬赵宜之:“愚轩具诗眼,论文贵天然。”他把天然与雕饰对立来看,认为天然是真,雕饰是假:“天然对雕饰,真假殊相悬。”天然因是出自真情,具有一己的个性,所以才能“信口成篇却自神”。既然“心声只要传心了”,又何必“布谷澜翻”去专务雕饰呢?他嘲笑那些追求“时事汝”被“虚名牵”的赶时髦的诗人说:“颇怪今时人,雕镌穷岁年。”他叹息“诗道坏复坏,知言能几人?陵夷随世变,巧伪失天真。鬼域奸无尽,优伶技毕陈。”他说如作到天然、淳真,就好比“镜花水月中,自照心语口,”这样的诗篇可以永世弥新,则“后世何须扬文云”呢!元好问诗,大多明白如话,冲口而出,尤以绝句最为自然。随意翻出两首:《溪上》“短布单衣一幅巾,暂来闲处避红尘。低昂自看水中影,好个山间林下人!”《客意》:“雪屋灯青客枕孤,眼中了了见归途。山间儿女应相望,十月初旬得到无?”真是心口相应,质本自然,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更感其情。

第六,“文章宁复见为人”,所以要求“诗人玉为骨”,要如天上这“黄鹄,浩荡观齐州”,要“争教十转腹,满贮忧与畏。”要有“廓达”的心胸,有“曹刘”那样的豪气,有“陶谢”那样的高韵,有爱国爱民的情怀,所谓“万古骚人呕肺腑,乾坤清气得来难”,呕心沥血,秉天地浩然之气,作出的诗,才能名垂青史,自己也才能成为“诗中柱天手,功自断鳌始”的大诗家。使后人读到你的诗总感到“咀嚼有余味,百过未良足”,历久弥新,美感无穷。比如元氏的《癸已五月三日北渡三首》:

“道旁僵仆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骨鸟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一幅丧乱史画,形象如此生动逼真,文辞如此凄切感人,如没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没有一片爱国爱家的情思,能写出来么?

第七,“诗仙诗鬼不漫期(欺),时事先教梦里知。”要求诗人对现实有敏感性,有预见性。元好问在《雪香亭杂咏》中曾赞扬友人商国器,十年前在梦中已预见金元的败亡,诗云:“禁苑又经人物散,荒凉台榭水流迟。”这是因为诗人有渊博的历史知识,鉴古证今;有高度的家国之忧的责任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家人民血脉相连,息息相关,“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基于家国责任感的预见性,使诗作抒发出别人所难看到或想到的奇情奇景,这也是诗能出新的因素之一吧!

金大安元年,诗人二十岁去长安应试,正当章宗去世、卫绍王完颜永济嗣位之际,在文学史上正是浮艳文风风靡之时,元好问却写出《天门引》这样反潮流的诗篇,尤其第二首充分显示出诗人鉴古证今的预见性:“古来多为虚名老,不见阿房净如扫?千年虎豹守天门,一日牛羊卧秋草。”果然金的内乱从完颜永济“政乱于内,兵败于外”开其端,即位四年就被杀害,蒙古大军三路南下,不到半年就攻陷诗人故乡忻州城,屠杀十余万人,迫使金宣宗不得不迁都汴京,从此金帝国由盛转衰,二十年后终于灭亡。

第八,要反对“诗肠搜苦”乞灵“于”故纸“堆中,更反对”步相仍“俯仰随人“的做法。《魏书·祖茔传》说: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何能与人共生活也?“黄庭坚在《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中也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人云亦云,没有自家独到的思想感情,没有个性,永远拾人牙慧,东施效颦,是写不出新奇诗章来的。正因为如此,元好问主张”莫把金针度与人“即不要机械地模仿,穿旧鞋,走老路,作茧自缚。他说:诗印高提教外禅,几人针芥得心传?“佛家曾有”芥子投针锋“的记述,讲的是仰针于地,自天投芥子,适中针锋,这是极难的事情,说”佛山难于是“但真正得此真传成佛的又有几人?元氏不是反对真正的师传,他本身既尊师好学,又主张向古今人学习:读书略破五千卷,下笔须论二百年。“师传什么?文章有对处,正脉要人传。传的是正脉,即他的”诚本“诗说,也即”诗言志“抒写真性灵。而世俗所称道流行的”半靡夸多排比铺张布谷澜翻故纸乞灵雕饰虚假等等,则万万传授不得,传则贻害无穷,沧海横流,无诗家一己之面目,也就无新奇之可谈了。

§§§第20节陆游谈诗创作

陆游活了85岁,是中国诗史上的一位长寿诗人。自己生前删除的七卷诗不算,还为后世遗留下9200多首诗。所谓“一生事业略存诗”,“平生诗句传天下”,实在令后人景仰。诗作多,积累的创作经验也自然丰富,不只有文章论述,更有诗论多首。

《冬夜读书示子聿八首》之三曰:“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诗写于庆元五年(1199)十二月,诗人已是75岁老人,这首诗可以说是陆老诗人平生读书写作的体验结晶。头两句是从读书得来的间接经验,后两句则是诗人自己躬身实践的体会,他纵观古代名人,都是竭心尽力地求学问,没有一个投机取巧走捷径的,都是趁少壮时期刻苦努力,直到老有所成。为什么呢?他深刻认识到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还是肤浅的,只有躬身实践,踏踏实实去接触实际,才能得到真正的学问,才能在古圣先贤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才能写出前无古人的新的诗篇。

在另一首《示子聿》的五言诗中,写得更为具体;“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年轻时只顾钻研技巧方法,追求形式的华美;直到中年,才眼界开阔,有所觉悟,觉悟是怎么来的呢?他说:“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困忧患,聊欲希屈贾。”原来,年轻时不明世事,只知学古,以为学得越像古人越好;到中年经历了战乱国难,亲阅人世沧桑,这才知道要学屈原、贾谊为人生而写作的真谛。他在《走笔作歌》诗中对青年期的写作态度做了深刻的自我反思:“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向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写他中年军旅生活,有正面的,有反面的。特别是反面的既从戎而不能赴战场杀敌,徒在军幕中醉生梦死,真是“困忧患”使诗人的见识广博了,对人生社会历史的认识加深了,于是达到这样的境界:“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既达到吟诗神明顿发、意态随出的“三昧”高度,又看清了屈、贾创作的鲜明道路,于是笔下便“天机云锦用在我”,领会到“剪裁妙处非刀尺”了,功夫上升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他谆谆告诫子聿:“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陆游不只对自己如此剖析认识,他对前人也做过同样的研究。就拿他对最敬仰的杜甫来说吧,他认为后世只把杜甫看成是-位诗人是不够的,他说杜甫“胸次隘宇宙”,写诗时是把“英概入笔墨”的,杜甫诗不是一般的唐诗,乃是如同诗经中《生民》《清庙》一样关系到忧国忧民的伟大史诗。他说杜甫如能生逢唐太宗盛世,肯定会像马周一样受到赏识重用的(马周曾为中郎将常何条陈二十余事,全合太宗心意,乃召见擢为中书令之职)。

作诗与做人是相辅相成的。

§§§第21节杜牧与杏花村

清明快到了,大家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清明》绝句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关于这首诗的意境、艺术,已有不少文章做了分析与鉴赏。这里就不谈了。我只想讲一下杜牧写这首诗的背景。

会昌初年,杜牧为黄州刺史。当时山西南部有刘稹兴兵作乱,叛逆朝廷,皇帝命宰相李德裕挂帅赴晋征讨。杜牧与李德裕都是前朝相宰之后,历有世交。杜牧又幼读兵法,文韬武略集于一身,听说晋南发生叛乱,遂给李德裕上书献策,既分析了泽、潞地域的历史背景、地理环境,又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有利和不利的因素,从而谋画出平叛收复失地的作战方略对策。李德裕欣然采纳了杜牧的建议。上书是在会昌三年四月。至会昌四年便传来胜利捷报:“凯歌应是新年唱,便逐春风浩浩声。”杜牧也就在此时被借调到三晋前线参佐李德裕军幕。

三月收复泽州,距上党还有二百里,同时在太原也平息了叛军。攻克太原前,杜牧正由泽潞一带向太原进发。他骑马在并州古道上,遥望山坳戍楼上还带有早春残雪,可天上已有阵阵南来的雁群。黄昏,寒风时时吹过来驻军的号角声,阴云也逐渐覆盖大地。此时,田野绝无人迹,是因战乱,还是畏惧料峭的春寒?诗人见到此情此景,深感军旅行役之劳累,幻想战来平息之时,好好休息几天,喝他个一醉方休该有多好啊!

果然当他驻军在汾阳一带,步出军营去寻酒家的途中,忽地降起纷纷春雨来。看到路上行人都带一付失魂落魄,向荒塚孤坟走去的样子,才想到今天已是清明祭祖的时节了。诗人看着这些路人如此悲悽,不便多问,恰巧过来一位牧童赶着牛羊匆匆归村,遂询问哪里有酒家。如在江南,此时正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候:“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可是,黄河北、汾水滨,正值战火连年,百姓流离失所,还哪有酒家敢挂出酒旗来的。

“牧童遥指杏花村”,说那边杏花繁盛的村中就有酒家了。杜牧进入杏花村,果然找到一处酒家,美酒佳釀,是六朝以来的名酒“杏花村酒”。

店主介绍了美酒为什么以杏花村之名著称于世。原来,杏花村周围水源丰富,文水西北有栅城渠,西有常渠,汾州东北有甘泉渠、荡沙渠、灵长渠、千亩渠,都引文谷水(今名文峪河)。杏花村正处于文水汾阳之间。不只水源盛,而且水质甘甜爽口,特别适合酿酒。

杜牧于清明日饮了这样美酒,于是提笔写下了这首绝句流传后世。

故事讲完了。有人要问:杏花村早有史志记载,一说在安徽的贵池,一说在江苏的丰县;而山西的汾阳杏花村,近人据《杜牧年谱》说杜牧从未到过并州或边塞。你这不是个人编造的故事吗?答曰:否,此皆言之有据也。(本书第一部分《从“杏花村”探得杜牧在并州的一段军旅生涯》中有证)

§§§第22节读元诗札记

杜甫有“北风随爽气”之句,颂北风者,亘古一家。余读元诗,不禁也有北风送爽之感。自古诗人受“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影响,总好把塞上写得荒漠悲凉。可塞上在元代诗人耶律铸笔下却是“春风开尽马莲花”。同样是一代开国统帅,朱元璋竟以“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为荣,夸耀人前。而元丞相伯颜奉忽必烈之命收江南,要当个北宋的曹彬,不妄杀一人,竟写下了这样令人叹赏的名句:“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不只直抒出进军的豪迈誓言,而且更道出了千古人民的愿望。在我们过去充满大汉族主义的一些史书里,总是把有元一代写得粗野、低下、倒退。有些学者谈古典诗歌,甚至不提元诗,认为元诗毫无成就。可是一读元诗,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元人第一次到江南,是那样的喜悦,新鲜,亲切:“三千里地佳山水,无数海棠官道旁。风送落红搀马过,春风更比路人忙。”如不是他从北方带来深情,“落红”会这样热情地欢迎么?江南在元人眼里不只风光如此秀美多彩,创造锦绣鱼米之乡的江南人,他们认为更美:“五月荷花红满湖,团团荷叶绿云浮。女郎把钓水边立,折得柳条穿白鱼。”多么生趣盎然的画图,多么机灵剔透的渔家姑娘!马祖常更写下元代波斯商贾前来贸易的史画:“波斯老贾度流沙,夜听驼铃识路赊。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可见当时元代的纺织工业多么发达,波斯人竟不惜以美玉来交换。元世祖忽必烈,雄图大略,高瞻远瞩,他取得天下后,一反历代帝王的骄奢,取来大漠生长的莎草,种于御阶,以阑护之,教育子孙后代不忘创业维艰。达不花以诗记之:“墨河万里金沙漠,世祖深思创业艰。却望阑干护青草,丹墀留与子孙看。”末代的顺帝虽然腐败亡国,可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却不失祖先的英雄气概。元亡后,他率一部兵马退到大漠,坚持抗战达八年之久,一心要学严子陵的不妥协精神:“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云头?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照九州。”亡国之君在历史上很少见过能发出这样威武不屈的豪壮之声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叹,较之达腊的诗,其境界之差,岂非霄壤之别?当年王国维先生评《饮水词》曾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这可以用来看元诗吧?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界,实在应该重新认识元诗,给元诗以公正的评价。不揣鄙陋,因成七律一首志感:

一代雄豪大漠风,别于唐宋与明清。马莲香满天涯路,莎草情深御陛青。

瀚海驼铃输玉紫,江南官道护花红。精兵百万不沾血,残月清辉犹放明。

§§§第23节浅谈学诗点滴体会

我想谈谈这样几个问题:1.是不是诗被古人写尽了,我们就没的可写了?2.用典是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显示博学,藉以吓人?3.格律是不是一成不变,不能再向前发展了?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在《诗贵出新》中谈过,古人虽已不断吟咏过牡丹,但今天仍可写出富有新意的牡丹诗来。为什么?因为不是给牡丹作解说词,而是以牡丹为触媒,来抒发诗人当时当地的独特体会。比如八九年双塔牡丹诗会,我写了一首七绝,一首菩萨蛮,我在紫霞仙牡丹与其他各种牡丹的比照中,有一点感受:“西子放奇得香,太白诗醉狂”各有各的美,但“紫霞予更爱,干老仍豪迈。风雨历明清,今朝更有情”。于是感叹:“时人赏西施粉,只爱香妍不纪年。”这一体会是一己独有的,与众不同,所以新。九二年又去双塔赏牡丹,乘兴而去,可惜雨后花残,已无争奇斗艳之美了。可是,这次有小孙子,他要画画。我说“花残了,明年再早点来画吧!”小孙子却执拗不听,非要画不可,他说:“老师讲过,花是有生命力的,和人一样!”于是我一连写出两首绝句:

“赏花最怕误花时,雨后花稀绿满枝。童孙回眸挥画笔,生机内蕴可曾知?”

“深从一朵露心扉,香气习习暗放晖。似与画童传愫曲,翩翩欲逐影轻飞。”

就这样,牡丹在稚气的童真中生机勃勃进入诗境了。

再如咏史,最难了,古人一再评论,其主要论点早已为人所熟知。八七年我去成都参加古代文学研讨会,参观武侯祠和杜甫草堂。

咏诸葛亮,人们总离不开杜甫、陆游定的调子,无限崇高,无限景仰。可是清初诗人纳兰容若就与众不同,在同情肯定诸葛的功劳苦劳中,尖锐地批判了他的愚忠:

“劳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刘禅本庸才。永安遗命分明在,谁禁先生自取来?”

我特别赞赏纳兰的论断。所以我不再重复前人的论述。导游的是武侯祠的负责人,带我们到祠西北角参观一下刘备墓,但见孤坟一座,蒿草荒榛,满目凄凉,较之丞相祠堂的高耸堂皇,相差不只万里。于是我写出这么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