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陛云在《诗镜浅说》里谈到他曾“两游此寺,在空心亭,凭栏小憩,山容鸟语,不异当年,洵千载名蓝(寺院)也。”他说米襄阳(即米芾),所写的诗碣还在禅堂。“照”字写作“明”字。他说用“明”字比“照”字好,因为“此诗‘悦’字、‘空’字,其平仄声不用谐律,则作‘明’字为佳。”他分析此诗妙在“曲径”以下六句“愈转愈静……由曲径至禅房深处,惟有鸟声潭影耳。鸟多山栖,而鸟性用一‘悦’字;水令人远,而写人心用一‘空’字,名句遂传千古。末句惟闻钟磬,所谓静中之动,弥见其静也。”
§§§第17节康熙《濠濮间想》诗的艺术构思
沿热河泉的北岸西行,经“萍香泮”旧址,过“甫田丛樾”,约一二百米,便是“濠濮间想”了。这是一座六角亭,现已重修一新。但是只有顶盖栏柱,却没有轩窗了。看着柱上的介绍板,念着康熙的诗和小序,不觉生出一个疑问:这序文和诗句只写出“濠上”的乐趣,却没有点出“濮上”的含意,难道是一时疏忽,还是由于无知?我渐渐悟出,康熙为此大概颇费了一番神思吧?
澄湖北岸的六角亭建成了。康熙与侍卫从臣来到亭前,看着葱郁的林荫,鹰翔苍空,鱼浮水上,听着悦耳的鸟鸣,君臣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康熙环视左右:“亭已落成,题个什么名字好呢”经过一段讨论之后,便集中在两个争议上。一个说:“这里水静鱼游,似与我君臣共乐,就用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典故,叫作‘濠梁之乐’吧?”另一个说:“这里还有林木之秀,光说‘濠梁之乐’似乎还不足以概括这一带风光。《世说》上谈到简文帝游华林园时曾说过:‘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觉鸟兽鱼禽,自来亲人。’这不正可以形容我们君臣今日的游园之乐么?叫‘濠濮间想’,如何?”大家都被后一个说法折服了,便异口同赞:“好,好!既有群王游园之意,又含林水禽鱼之趣。”康熙在一片赞颂声里也微微点头称是,于是挥笔提额曰:“濠濮间想”。
每建成一座亭阁,康熙便题诗一首。今天也不例外,他在“延薰山馆”,翻阅着《世说》原文,回味着白天游园题额的情景,刚要提笔写诗,又停下了。他忽然想到:不妙!简文不是东晋被桓温当傀耍的那个短命皇帝么?在位不过九个月。赶忙打开史书一看,唉呀呀,历史真是无情,对简文竟作了这么一番嘲讽的介绍;好虚浮,讲穿着;好读古书,却不讲卫生,案上积尘多厚了也不拂拭,仍然处之自如;善清淡,却毫无济世才略,所以谢安把他视为如惠帝之流的废物。而惠帝又是何许人也?康熙又翻到西晋惠帝条;
“帝为人憨(愚痴),尝在华林园闻蛤蟆,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左右戏之曰:‘在官地者为官,在私地都为私。’”
“时天下荒饥,百姓饿死,帝闻之曰:‘何不食肉糜?’由是权在臣下,政出多门……”
康熙再也看不下去了,拍案大怒:这群混蛋,怎能把朕和这样的废物相比?恨不马上把这个起“濠濮间想”名字的大臣叫来,斥骂一顿。不,康熙又一次停下了,继续查书,他有个习惯,遇到一个难题,不抠到底,誓不罢休。他读书经常到深夜。有一夜他在江南燕子矶舟中,读书至三鼓,侍臣劝他:“圣躬过劳,宜少节养。”他却说:“腾自五龄受书,育读恒至夜分,乐此不为疲也。”
他想到“濠上之乐”出自《庄子》,早就读过,很熟,甚至还能背诵出:“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所以黄庭坚诗曰:“乐莫乐于濠上。”可是,这个“濮上”又何乐之有?《庄子》上虽有“庄子钓于濮水”但是,不是说庄子在寻乐趣,而是向楚大夫表示:宁可“曳尾于涂巾”苦,也不愿“留骨而贵”去王朝当官。“濠濮”怎能连在一起谓之“间想”?“间想”看,幽阀之想也。于是遍查古书,看看这濮水到底谁人曾发生过乐趣?他查了《说文》,又查《水经》,又查《广舆记》,都说是水名、地名。可这濠和濮怎么会连在一起的呢?啊,对,濮既是卫国都城,再查查《地理志》吧:濮,“卫地,周末有子路夏育,民人慕之。故其俗刚武上气力,而野生好气任侠,有濮上风。”好个“好气任侠”,不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治武功,乃治国之道。可是,这和风光景色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看:
“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丞聚会,声色生焉。”《注》:“阻者,言其隐隘,得肆其淫僻之情也。”
康熙仿佛又记起《礼记》上也有过这么一条,一翻检,看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注》:“濮水之上,地有桑间者,亡国之音,于此之不出也。昔殷纣使师延作靡靡之乐,已而沉于濮水。后师涓过焉。夜阑而写之,为晋平公鼓之,是之谓也。”
看到这里,康熙再也翻不下去了,闭目深思:“啊,简文,原来‘濠濮间想’竟含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今天联算上当了!”但是,康熙的性格是从不服输的,他总善于转败为胜。此时,他很快地从纷繁靡乱的思绪中醒悟过来,想道:“腾是马上得天下的圣君,岂能受简文、晋惠之诬?我把这四个字重新赋予新意,后人看了谁个敢把朕视为晋帝?”于是欣然命笔,一挥而就:
小序曰:
“清流素练,绿岫长林,好鸟枝头,游鱼波际,无非天适,会心处在南华秋水矣。”
他把“会心处”一下子引导到庄子秋水篇的哲理境界中来,一扫“桑间濮上”的晦气。
随后,他开始写诗了。他想,濮地盛产长节竹,竹节相距一尺左右,谓之“濮竹”。朕何不借用王羲之《兰亭序》上的词儿:“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于是,写出第一句:“茂林临清流”。一转念,不成。“清流”是动态的水,而这澄湖的水是平静的,平明如镜,顿时又想起庄子的话来;“人莫鉴于流水,当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于是把“清流”改为“止水”。这一改不只能表现出澄湖的娴静之美,而且还有深意寓其中。这水“能止众止”,能使一切不安的都安静下来。南平“三藩”,北驱罗刹,西除噶尔丹,东定台湾,这不正是朕功的体现吗?没有这南征北战的武功,怎么会有今日的山林鱼水之乐,身心安泰之福?于是第二句写成:“间想托身安”。简文算什么东西,短命鬼!朕八岁登基至今五十余年,国泰民安。真做到了子产说的那样:“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几十年来,腾远施怀柔之策,近用保民之道,使天下黎民百姓都过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在《暖流喧波》中曾作过描述:“怀保分流无远近,穷檐尽诵自然歌。”怀保二水汇成永定河,这里澄湖又是止水,确实“能止众止”永远安定啊!看眼前,飞鸟游鱼多么安乐自得,这不和朕治下的臣民一样么?“飞跃禽鱼静,神情欲状难”啊!一口气把末两句写完。把诗稿捧起来,吟诵着:
“茂林临止水,间想托身安。飞跃禽鱼静,神情欲状难。”
他抬头对镜,会心地笑了。
§§§第18节写小景与写大景——读杨万里的两首荷花诗
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绝句《小池》《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写景抒情,前一首清新宁静,后一首奇丽不凡,脍炙人口,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杨万里(1124或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水(今江西吉安市)人。他与同代诗人尤袤,范成大,陆游被誉为“南宋四大家”。他的诗有二万多首,但没有全部流传下来。他的诗清新活泼,平易自然,善于写景抒情,他在《自序》中说:“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余诗材。”大词人姜夔也称赞他:“处处山川怕见君。”“怕”,说明山川景物都能被他描绘得惟妙惟肖,形象毕露,所以山川唯恐见到他,一见到他,就无以藏身了。他虽然也写过一些关心国家人民的诗篇,但远不及陆游的成就大。著有《诚斋集》。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首写小池的绝句,人们爱吟后两句,因为他写出了初夏荷塘特有的小景;嫩绿的荷叶刚露出尖细的叶角,卷曲着好像小小的绿色羊角。在叶角上早有轻捷的蜻蜓伏立了。清新宁静,令人遐想神怡。
其实前两句写水色也很有特点:不是死水,是一池活水。这泉眼看不见翻花冒滚,也听不到潺潺水响,可是却有湲湲细细的水流。一个“惜”字,增强了对细流的深情,岸上的碧树浓荫倒映到水面,水光又反射到树荫上,虚恍恍,轻袅袅,多么晴柔可爱啊!水,在活动,不是大动,而是“细流”;树,有浓荫,不是阴暗,而是映照有光,不是耀眼,而是“晴柔”。
绝句《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如果说《小池》专以写小景取胜,那么这首咏西湖的诗则是以写大景见长。
一般即景抒情诗,都是先写景后抒情或议论。这首诗却一开笔就赞叹议论;六月的西湖风光啊,实实在在与四时不同。六月本是夏季,为什么说“风光不与四时同”呢?这个不同既指与别处的风光不同,也在说六月的西湖也不同于它本身春夏秋冬的风光,这个夏应是除六月之外的其他两个月。六月的西湖风光这样奇丽不凡,究竟什么样呢?
三、四句则做了具体的描绘:满湖菏花盛开,不说明有多大,但见莲叶接天,望不尽的碧绿,菏花映日,分外红艳可爱。“接天”极言莲枝高耸挺立,“无穷”极写莲塘之广阔无际,“映日”,极衬菏花之光泽闪烁,“别样”,极显菏花之红艳多姿,西湖能盛下这么多菏花莲叶,这湖该有多广大啊!别处有吗?没有,这是一个不同;其他几个月有吗?没有,这是又一个不同。这月中的西湖就是这样“无穷碧”,“别样红”。读后,使人胸襟多么开阔!这与“小荷才露尖尖角”一比,真是另有一种壮丽之美。
§§§第19节一回拈出一回新——读元好问《论诗》札记之一
“晕碧裁红点缀匀,一回拈出一回新。鸳鸯绣出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
我认为这是元氏论诗的结晶,可是却遭到误解:说什么艺人的才华技艺就表现在一枚针上,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对外是不透露的。这是因为未能领会到诗论的题旨主要在论述“一回拈出一回新”的问题。
“一回拈出一回新”,这是诗创作如何出新的大问题,元好问在《诗论》中有很多阐发这一创作原则的精辟论述。
首先,他提出要“晕碧裁红点缀匀”,就是要诗人在创作时施展出自己的全部才能技巧,倾注出全腹激情,想尽一切办法,把诗写好,达到自己认为最满意的程度。因为自己在发展,在一天天提高,每提高一度,写出的诗便高一度,别于过去的低一度,所以才出新。元好问咏杏花诗词数十首,就是他创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例证。《杏花杂诗十三首》可以说是“晕碧裁红点缀匀”的早期产品,写尽了杏花的风流美态。这是不是已将杏花之美写到极致了呢?读他九年后的杏花长诗,看到他更进一步将杏花喻为“乳儿粉妆”“里中处女”“十里罗绮”,更加多情感人,因而也更加惜春爱花:“芳苞一破不更合,且看锦树烘残春。”已预感到国破家亡。当金亡前夕,更深感“残阳淡淡不肖下,流水溶溶何处归”!而《荆棘中杏花》竟活画出金亡后杏花“喻文人学士”的种种不同遭遇:有的“新宠贮金屋”,有的“远嫁愁清笳”,有的“萦帘指床席”,有的“漂泊沾泥沙”;亡国后的凄惨景象:“黄昏人归花不语,唯有落月啼栖鸦。”避难回乡在伯夷叔齐庙前又借“山中又双朵”的杏花抒发了不仕元的爱国情怀。在《江城子》中又借杏花抒发了爱惜人才的深情厚意:“传语春风留客好,莫容易,便吹残。”元好问写这么多的杏花诗,之所以能“一回拈出一回新”,正是由于他每回“拈出”都是发自内心深处苦心经营的结果。
其次,要“鸳鸯绣出从教看”,创作出新作品要请诗友观赏提意见,根据意见加以修改提高,又会一回比一回新的。别人的意见对与不对,都会有启发的。但做到这点颇不容易。写诗的人,大多是内向性格的,自尊心很强,总好自我欣赏,别人给提个意见,承受不住。这样长了,闭门造车,就很难得到提高。所谓“坎井鸣哇自一天”,局限于一己的小天地之中,就达不到“江山放眼自超然”的境内外地。杜甫讲究“转益多师是汝师”,要与朋友经常“把酒细论文”;白居易写诗常寄给好友元稹、刘禹锡,与之唱和,甚至念给老妪听,征求老妪的意见,苏东坡把新词交给歌女演唱,让她们帮助修改;辛弃疾请晚辈给自己的词提出批评,都是“从教看”的范例。现代大将诗词作品在报刊上发表,在出版社出书,给众多读者吟读,其中也有个听取大家批评以便修改提高的目的。
第三,要做到“眼处心生句自神”,要从一己的实际生活体验或感受出发,写自己熟思过感受最深的。“情知春草池塘句,不到柴烟粪火边。”东晋诗人谢灵运只能写“池塘生春草”这种士大夫游山玩水的诗句,他不能写,也不该写他没有生活体验过的“柴烟粪火”的生活题材。元好问虽与陆游、辛弃疾生活在同一时代,但也绝对写不出陆、辛那种慷慨请缨的爱国诗篇,而陆、辛绝对写不出元好问亲见亲历的丧乱诗。诗人只能各自写各自生活领域内的感受,这样才能写出别人没经历就写不出来的独具一格的好诗,这才能写一回新一回。没有生活,没有感受,勉强凑句,是写不出新诗词来的。
写咏古诗也同样要“眼处心生”,发一己之幽思,不要人云亦云,外黄道中有楚王庙,王安石曾有诗嘲笑范增:“剿人七十漫多奇,为汉殴民了不知。谁合军中称亚父,直须推让外黄儿。”嘲范增不自半山始,唐时周县咏史就曾写过:“智士宁为暗主谟,范增不曾读兵书。平生心力为难尽?一事无成空背疽!”可是元好问外黄楚庙却写下了(为范增解嘲):“一怒屠城一留城,书生刚为范增羞。军中老子关何事,付与儿曹调沐猴。”元氏提出了与唐宋诗人的不同看法,认为范增在项羽麾下虽称亚父,但是项羽事事不听范增的谋划;范增在楚军中只是供儿辈调弄的沐猴而冠的一个腐朽老儒罢了。可以说元好问的诗,已由现象看到本质了。这样的诗岂有不新之理?
第四,要“奇外元奇更出奇”。《白石道人诗话》曾对“奇”字作过透彻分析:“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奇,不是猎奇,追求怪异,而是出奇制胜之奇,使人惊叹之奇。苏东坡在《自评文》中说到自己的创作体会时曾有这样生动的描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审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元好问《同儿辈子未开海棠二首》即可称为奇诗。奇就奇在道出诗人所不曾道。前人大多把海棠比作美人,或以之喻自身,爱她护她,愿她莫受风雨的摧残;元氏诗没有停留在消极的惋惜或担心上,他更进一步教导启发海棠新蕾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要永远保住“生红”的青春本色,不要让露水浸染洗去一点一滴红颜,甚至要“深藏”在“重重”“新绿”的“枝间”,永不“轻吐”“芳心”。“且教桃李闹春风”,你也不要去争奇斗艳。诗的境界也在层层加深,真是奇外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