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贾岛的题诗吻合，是“赋诗”，不是偶得二句。既是题诗，当指《题李凝幽居》无疑，故门不是“寺门”亦当无疑。那么“僧”字又当怎样理解呢？
据《唐书》载称：贾岛“初为浮屠，名无本”。“僧”，乃贾岛自称，不是称第三者。
贾岛定“敲”字，还是经韩愈提示的。《诗话总龟》记的过程较详：“（岛）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得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廻避。返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
贾岛接受了韩愈的“敲”字，题诗定稿时就以“敲”字为准了。后人多以此为炼字之美谈。如周振甫的《诗词例话》，分析了“敲”字用得好：“贾岛）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可是，也有认为用“推”字好的，如杨汝在《“推敲”余墨》里说：
“我对这两句诗，‘推敲’了好些年，总还是觉得倘若贾岛竟在渲染幽夜的情调，则‘推’也有‘推’的好处……”
持否定态度的是王夫之，他在《姜斋诗话》里曾这样说：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象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义哉？”
王夫之的“即景会心”说是正确的，可他给贾岛加的“妄自揣摩，如说他人梦”，则是错误的。
其实贾岛何尝没有“即景会心”“因景因情”呢？从全诗看，李凝的幽居，少邻里，草漫径，以水鸟云石为伴，有月照才能辨出园林池桥，幽邃静僻，可想而知。这时用个“敲”字，突出客至的音响，打开这死寂的沉静，确能给人以深池投石之感，使意境大开。所以贾岛才欲改“推”为“敲”。
“敲”字既是这样好，贾岛为什么还作推敲之势，以至冲撞了韩愈的车驾还不知廻避呢？这里是有原因的。从末两句诗看：月夜来访，临别时还表示要再来，其过从之密，友谊之深，是不言而喻的。熟人进门，一推而入，如用“推”字可显出贾、李的友情。另外，李家既幽居荒野，又无邻里之交往，车马尘俗之烦扰，门户自当不必加栓上锁，如用“推”字，似也合理。幽径草荒，人稀客少，柴门草舍，恐怕也以“推”字为宜。“推”字确有生活根据，难怪贾岛又一时难于去掉“推”字了。
“岛具对所得诗句”时，大概也说了这些想法吧？据《全唐诗话续编》考证：“是时，岛识韩已久”，岛曾“携新文谒韩愈……急争于求师”，韩愈也曾赠诗回答，“谦于授业”，又“教岛之为文”，所以对岛的诗才学识自必早有了解。《唐书》也有“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的话。所以当贾岛讲了“推敲”二字，炼之未定，韩愈才“立马久之”，为之深思细审，决定取舍。韩愈本是“博学群书，奇辞奥旨，如取诸室中物”的大文学家，被苏轼誉为“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的。今日对“推敲”二字竟在街头众人面前久立苦想，最后说出“敲字为佳”，可见非同小可。贾岛接受这一提示，绝非单纯地尊韩地位之高，主要是因韩定的“敲”字，也正是他早已“即景会心”的产物。
贾岛在“推敲”上的矛盾，正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矛盾。“推”字虽合李凝幽居之生活真实，但缺少诗的意境美。用“敲”字不只能使静中有动，而且还能以动衬静，其静益静，使幽居之趣更深。同时在情意上更给幽居之人带来一些生气，打破沉寂孤凄之感，这正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统一。这两句诗与王文海的“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句，同具艺术情境之美，都体现了动静相衬的艺术辩证法，但岛诗则更富于情。即从声韵上讲，两句诗多沉闷低抑的字，再用“推”字就显得压抑。“敲”是豪韵的开口韵字，虽在句中，也会使声调的抑扬一些变化。这虽非主要，但作诗也不能不考虑这些。
贾岛为炼字不只撞过一次车驾。元和中某秋，岛“跨驴张盖，横截天街。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他吟了一句“落叶满长安”，再“求一联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竟又撞了京光尹刘西楚的车驾，羁留一夜才释放。贾岛“推敲”炼字的功夫，确乎值得学习。
§§§第14节“推敲”赘语
《诗话总龟》载：
“贾岛初处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作‘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
此说向以为遣词用字之范例，语文老师也常好讲这个故事，说明用字要用响字；有的还发挥-下：动静相应，正体现出艺术的辩证关系。
读《核工记》，有如下一段描写：
“枕山麓一寺，老松隐蔽三章。松下凿双户，可开阖。户内一僧，侧首倾听。户虚掩，如应门，洞开如延纳状。左右度之无不空。松外东来一衲，负卷帙，踉跄行，若为佛事夜归者……山顶月晦半规，杂疏星数点……”
如以此景此情而论：小僧作佛事夜归，老僧早有准备，不只虚掩留门以待，为其徒提供方便；而且还迎候于门内，闻足音即将为之洞开。师徒亲密无间，老僧即或迎迟，小僧也只需推门而入即可，正不必敲门惊动安睡的师父。虚掩留门，是师父爱徒之情；推门不敲，又是徒弟尊师之意。如是图，当以“僧推月下门”为佳。由是观之，则韩愈定“敲字佳”，似欠全面。
再看贾岛原诗《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贾岛当和尚，法名无本。这僧可能指他自己。从全诗看，李凝居处，少邻里，草漫径，以乌水云石为伴，有月照方能辨出园林池桥，幽深僻静。可想而知，这时用个“敲”字，突出音响、动作，打开死寂的沉静，确能给人以明池投石之感。可见韩愈选字是有根据的。“立马久之”表现了诗人韩愈苦心炼字，创作态度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但是，这之前为什么贾岛定不下来呢？从原诗看，贾李定是至交，月夜走访，而且还要再来，过从甚密。熟人进门，一推而入，所以用“推”字可以显出李贾的友情。另外李家既是幽居荒野，又无邻里之扰，门还用上栓加锁吗？所以用“推”字似亦合理。幽径草荒，人少客稀，使人不禁想起杜甫的“柴门鸟雀噪”，“花径”、“蓬门”来，李宅果似杜甫的柴门蓬户，那也该用“推”字有生活根据，如此近理，难怪贾岛一时难于舍弃了。
“推”与“敲”反映了生活与艺术的矛盾。
但是，诗毕竟是艺术作品，诗人写诗不能不在写实的同时，考虑意境的美感，达到生活与艺术的统一。贾岛最后采纳了韩愈的意见确定“敲”字，不只因韩愈位尊望重，更主要的是韩愈炼字准确，用“敲”字，音响动作性强烈，诗的艺术形象鲜明，意境生动，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第15节“的是倚声家语”——晏殊的诗与词比较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是宋初大词人晏殊的有名词作。
春光明媚，花园亭台，新词美酒，本为快事，奈何今日词人却先感天气亭台之依旧，又问夕阳西下几时能回，至“无可奈何花落去”则深感美好事物之匆匆逝去，已成不可挽回之定数。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七岁能文，十四岁以神童召试，十五岁赐同进士出身，从青少年时代起，即青云直上。天圣三年（1025）十月十四日由翰林授枢密副使。可是上任不到两个月就出事了。正枢密使张耆，本是个不学无术的官场混子，只因在章献太后身前有恩，遂宠遇最厚，官至枢密使的要职。晏殊曾上疏论张耆实不称职。他说：“枢密与中书的两府，亦宜以中材者处之。如耆者，但富贵之可也。”这下子触怒了章献太后。天圣五年正月，便借晏殊上朝“以笏击从者”之由，罢了晏殊的副枢密使，降为刑部郎侍知宋州，后又改任应天府职。晏殊的这首小词就是这时写下的，所以词中有伤春之感。
晏词下句却以“似曾相识燕归来”相对，对他上句的伤感，似乎又有新的转念：花虽落去，燕又归来，空虚怅惘，又有所弥补。于是由坐亭台赏景，不觉走出来沿着小径，踏着落花徘徊起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一个“香”字，就把燕来之境升华一步，使落花的伤感又化为芳香四溢，充满一片惜春之惜的境界。
“似曾相识燕归来”，据古人笔记记载，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晏元献公赴杭州，道过维扬，憩大明寺，瞑目徐行，使侍史诵壁间诗板，戒勿言爵里姓名，终篇者无几。又使别诵一诗云云。徐问之，江都尉主琪诗也。召至同饭，又同步游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又荐馆职，遂跻侍从矣。”
这段故事，有人按年代考证，似不属实，但不妨权做一解视之。晏殊的“花落”句，经年未尝强对，更见其情绪之苦闷难排；王应声而对，可见对晏之倾慕多情。晏将他俩的联句纳入词中，又纳入诗中，既可聊解苦情，又能看出此公爱才之深。
再看他的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寞惜青钱万选才。”
张寺丞，王校勘，即晏公在应天府时的幕僚张亢和王琪。据宋人记载，张王二人是晏公的“最上客”，经常陪伴晏殊饮酒赋诗为乐。佳时盛日，未尝辄废。一年“中秋，天阴无月，晏早已安寝，王琪即写诗送入内室：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催开。“晏殊枕上得诗，-兴起，即穿戴衣帽，召集宾客，摆开乐队吹奏起来。至夜半，果然云破月出，当即赋诗，晏有句云：有客正吟星北拱，何人重赋鹊南飞？“趋府逸才过鲍援，不辞终夕赏清晖。“于是乐饮达旦。又，张亢肥大，王琪叫他”老牛“王琪瘦小，张亢叫他”猕猴“他俩常在晏公面前相互讥笑为戏，一个说：张亢触墙成八字“另个说：王琪望月叫三声“王说张是”所谓八百里驳也“张就讥王为”未若三千年精矣。“还有一次汛舟湖中，晏公把柁，王、张操篙。王是南方人，善驾船。当船行至桥下时，王故意使船触柱，然后高喊：晏公掌的柁歪了！王张二人在晏殊身边就是这样洋洋自得的。
这首七律和《浣溪沙》不同，一写雨中游园，一写晚晴游园。后人对这两首诗词多所品评，很有意思。《词林纪事》上说：七律“中兰句与此词（指《浣溪沙》）同，只易一字。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意致缠绵，语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草堂诗余正集》更说：“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著诗不得。”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甚至认为这两句可以定出诗词、词曲的分界。这些说法，都一致认为，无可，二句人词自然天成，入诗则格格不入。但说法都比较朦胧，令人难解。
“的是倚声家语”，就是说晏殊这两句确实是词家手笔。“倚声”，就是依前人曲谱之声调来填词。冯煦说：“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征，和婉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晏殊不只继承五代词人“冯延巳歌辞，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已乐府。”而且据夏承焘教授考证，晏殊在词的声调上，还有所发展，“渐辨去声，严于结句。”他说：“盖词体在五代，为唐宋之过渡。律渐密而未纯。至宋初晏同叔出，以江外方音，配花词旧曲。去声之辨，乃益分明。”为什么能辨去声是词谓的一个进步呢？因为上入声都可作平，唯去声字“激励劲远”，不容与他三声相混，这是“音节所注”，“用声宜严”的标志。所以夏氏说：“殆彼时文字配音律，犹未尽密，至端已而渐精，至同叔而更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从声调看，平仄字字相对：“——”，上句有三个去声字，下句也有三个去声字。按律诗要求，这两句的平仄应是：“——”。显然律诗谱式没有这两句词的声调富于变化，因而也不易抒发那“意致缠绵”的思想感情：这就是“作七律，未免软弱”的含意吧！诗词、词曲的分界，主要应从音乐性上区分：词比诗音乐性强，曲比词音乐性更强。王士祯从内容上强分，说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也；‘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香奁诗专写男欢女爱的脂粉生活，当然和写花鸟的抒情小品不同；写景为主的草堂词人更怎会吟出杜丽娘的爱情苦闷？这只是作家取材及风格的差异，根本说明不了诗词曲的区分。“花间”派词家写的“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与香奁诗不是一样吗？倒是沈际飞的话“自是天成一段词，著诗不得”这句话，给人一定启示。
是的，“无可”二句放在词里，确乎意境浑然天成；而放在诗里也确乎有些格格不入。这倒不是因诗词形式的不同，而是晏殊在这首七律中对这两句确实用得不够熨帖。
本来前四句写雨中游园的情境很自然，先写清明阴云未开，独自一人在幽深的小径上徘徊，这时下起斑斑小雨，春寒袭人，但是已使宿醉初醒，还想再喝上几杯滟滟的浓酒。可是，下边忽然接上“无可”二句，便颇感突兀。因为“花落去”，“燕归来”，都必须在微风吹拂中才能显出一种境界美来。如在“斑斑雨”中出现这样情景，就会给人以极不舒适之感：“花溅泪”、“鸟惊心”，也许是先入为主吧？如果是一首写恨怨之情的诗，这样写未尝不可，可是末两句却落脚到赏识张、王二人的才学上，则不能不使人感到与前四句生硬难合。总之，这首七律的意境不够统一。假如换掉“无可”二句，用上一联借雨景抒发赏人才之情的诗句，或许会好些。
由此，使我们认识到，写诗必须有真情实感，如像《浣溪沙》那样，万不可为保留或爱惜佳句而勉强敷衍成篇，玩弄语言技巧。刘熙载在《艺概》中讲得好：“词中句与字有似触著者，所谓极炼不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二句触著之句也。”“触著”，即从生活中直接感受到的形象，捕捉得来，自然天成，毫不做作。这两句确是当之无愧的。
《归田录》
§§§第16节曲径通幽愈转愈静
“曲径通幽处”这是唐诗中的名句。后人常在游山玩水时吟咏，却很少知道它是出自诗人常建的一首五言律诗《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曲）径通幽处，禅（寮）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簌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常建，长安人，开元十五年（727）与著名诗人王昌龄为同榜进士。大历时曾任盱眙尉，没当过更大的官职，终生以山水自娱。因此他以山水、田园诗人著称。他的诗意境深远幽邃，也写过激情强烈的边塞诗。破山寺，也叫兴福寺，在今江苏省常熟县北山山麓。
诗人如同一位导游者，把我们引进一座古寺。时间正当清晨红日刚照亮林梢的时候。“竹径”也作“曲径”，使人看到小径两旁，夹植翠竹，林阴茂密，小径狭窄，曲曲折折，更显得幽邃趣深，引人入胜。
“禅房”或“寮房”，都是僧人住的房子。“花木深”，写出禅房的环境优美，被繁茂的花木簇拥着。走过竹林曲径，突然出现烂漫如锦的花木，真叫艳丽夺目，神清志爽，大有“柳暗花明”之感。
过了花木禅房，只见山峦映日，群鸟飞翔：俯视潭水，又见天光云影，平明如镜。山光使飞鸟愉悦，水影使人心清静，真是怡悦心性的胜境啊！顿觉远离尘世，一切寂寂，只有寺里钟磬的袅袅余音飘入耳际。既是余音，可见此处离禅房很远了，因而也就更显得这里是“幽处”之幽了，同时也点出题目的“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