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周礼注疏》上说:“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值得注意,这是第一次从形式上抓住赋的特点是“直铺陈”。但是,还没有离开诗,所以《注疏》称赋为“六诗”之一。“六诗”也称“六义”《毛诗正义》把“六义”作了分工:“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词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显然,在《诗经》里,赋又是与比兴并列的一种表现手法。它与比兴的区别就在于赋是“直陈其事,不譬喻者。”这时,赋作为一种铺陈叙事、直抒情怀的创作方法被肯定下来。
赋何时才从诗里游离开自成一体的呢?刘勰考证说:
“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诗也。”这就说屈原作《骚》体,已不同于“结言短韵”、“明而未融”的短赋。它开始在声韵上、词彩形象上讲究铺排修饰,标新立异,独树一帜,和诗分家了。刘勰在《辨骚》中,赞颂这是“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并有《国风》《小雅》之长,“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接着列举了《骚》体的特点,对于理解赋“拓宇于楚辞”和“赋者,古诗之流也”,很有启发。他说:《骚》有四点,“同于风、雅”的:“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有四点“异乎经典”的:“诡异之词”、“谲怪之谈”、“狷狭之意”、“荒淫之意”。他认为:“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骚》体既源泉于诗,又别于诗,为辞赋开拓出一片新的领域,孕育了新的胚胎。所以刘勰说楚辞是“词赋之英杰”、“词赋之案”。后人称楚辞为“词赋”、“骚赋”、“楚赋”,即本于此。
楚辞的代表作《离骚》,不只具有刘勰上面所论的八个特点,更主要的是它“直铺陈其事”。叙述身世,抒发情怀,表明心志,比兴及想像等手法在《离骚》中只起辅助作用。赋才是《离骚》主要的基本表现手法。
骚赋不仅仅是由诗到赋的过渡,它更大的功绩还在于给赋开拓了道路。
步屈原之后,刘勰说:“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爱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荀况的赋据《汉书·艺文志》说有十篇,从《荀子》著有《赋篇》五,有“天下不治”(又《佹诗》)与“璇玉瑶珠”二,有《成相》三。《礼》和《智》是《赋篇》中的两篇。荀赋最大的特点是“客主以首引”,即以主客词问答为基本结构,继承《诗经》的四言杂以五七言的句式为语言的基本形式。如《礼》赋。
至于《成相》篇中,七言句式则有一百多。在表现内容上则承《春秋》讽谏之词,发展为论理明通之体。它决不同骚赋那样“极声貌以穷文”。
有人说荀赋继承了骚赋,这点看不出来。倒是宋玉真正地继承了骚赋。《汉书·艺文志》说他有十六篇赋,现存的有《九辩》《招魂》《高唐赋》,《神女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向》《讽》《舞》《笛》《钓》《大言》《小言》等。《中国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编)认为《九辩》《招魂》《风》《高唐》等可信,范文澜同志认为只有《风》可信。
《九辩》模拟《离骚》形式,也是自叙抒情长篇。《招魂》在《骚》体基础上有了句式上的变化,而《风赋》则成了问答的散文体,但在语句的交错中也具有流畅的音韵美。
荀赋与屈宋赋(骚赋)并立为两大流派:一个是“主客首引”的论理赋;一个是“声貌穷文”的形象赋。所以刘勰说至此赋才由诗的表现手法之一,变为独立的一种文体,即所谓“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二)
刘勰说赋是“兴楚而盛汉”。汉赋是赋体的黄金时代,两汉四百年间赋是主要的文体。汉赋又叫辞赋。辞赋的形式是由贾谊完成的,所谓“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陆贾的赋今已无存,只有贾谊的赋还有几篇保存下来。他的代表作《吊屈原赋》继承了骚赋,他的《鹏鸟赋》继承了荀赋,他把二者融为一体,遂形成“辞赋”。
辞赋全盛期则应自汉武帝起至汉安帝二百五六十年间。兴盛的原因有二:一、汉代以此时期为最强盛。都市繁华,农村平静,又有雄才大略的皇帝。文人们看到的历史演出,是皇帝千乘万骑出猎,四夷重舌九译来朝,贵族缇帷夹道出殡,将军远征旌旗飘摇,这就给辞赋提出了新的内容,同时也要求用铺陈华丽的文字形式来表现。
二、封建统治者的提倡。《史记》记载,汉武帝读到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非常赞赏,立即招相如入宫。又写了一篇游猎内容的《上林赋》,汉武尤为喜爱,命相如为郎。统治者大力提倡,乃其政治上需要歌功颂德,宣武扬威,同时也需要一点讽喻劝谏,以清醒其头脑。这就决定了辞赋的内容特点:“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固经野,义尚光大。”
形象绚丽,想像奇特,浪漫夸张,是汉赋的另一特点。如枚乘的《七发》之第一发写琴音之美,以下六发各写滋味之腴、车马之快、游乐声伎之盛、田猎之趣、观涛之乐,无不尽夸张想像之笔,使形象生动感人。
再一个特点是词汇丰富多彩,句式多变化,韵文与散文相结合。如《上林赋》有一段形容高山的就有“矗矗、崔巍、嵳、巀嶭、巍峨、甗锜、崛崎”;写天子游猎一段更用了不少相应的动词,准确地表现了上下左右驰骋之疾迅捷敏。这些赋在句式上除了保留楚辞中的“兮”字句、“而”字句、“之”字句、“乎”字句外,又在荀赋四字句的基础上出现了大量的三字句,而每段的开头又多用“于是”、“若乃”、“子乃”、“夫”、“盖”一类连词或起语词来衔接过渡和开端。
辞赋确乎是赋的正宗,它对后世散文抒情描写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它不只使赋体源远流长发展下去成为文学的一种独立文体,而且对后代诗文在描写铺排联想,遣词选句上也都有很大影响。韩愈在《进学解》里就曾说,杨雄、司马相如的文章曾给予他营养,即《进学解》本身也是以汉赋主客问答的形式来抒写“自咎自责”之词的。至于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在诗的铺陈想像上、在词句的锤炼上,其影响就更明显了。
汉赋的缺点,正如班固批评杨、马的话:“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喻之义”。堆砌形形色色的奇词怪字、脱离实际的荒诞夸张,只顾列举事物的表面现象,看不到事物的个性本质。钟嵘在《诗品》中指出:“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又无止泊,有芜谩之累矣。”这个指责是公正的。在谈汉赋贡献的同时,不能不注意这一点。
(三)
魏晋南北朝的赋通称为“骈赋”。骈赋是辞赋的变体,所谓“三国两晋,征引俳词;宋齐梁陈,加以四六,则古赋之变矣。”这是单就语言形式来区分的。
魏晋南北朝政治上是一个动荡分裂时期,辉煌统一的汉帝国已成过去,封建割据的局面层出迭起。文人们再没过去那种优越条件和比较舒畅的心情了。有的在政治上受到压抑和排挤,便借诗赋发牢骚;有的忧国忧民,就借以抒怀;有的消极隐退,陶醉于山林曲水之间。这是当时赋的主要内容。虽然还有少数文人如左思还写大赋,唱颂歌,但已声嘶喑哑,苍白无力。有人把此时的赋称之为“小赋”,以别于汉代之“大赋”。“小赋”着重抒情,情景交融,构成诗的意境,形式短小精悍,比大赋的文学价值高多了。
刘勰说:“至于草还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客,则言务纤密;象其扬宜,则理贵侧附,斯事小制之还畛,奇巧之机要也。”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小赋的特点多写林木花草、飞禽走兽,形式多样,清新活泼,见物触兴,逢景生情,因物变化来描写,尽量按物象面貌来形容,词语务求严密细腻,达到贴切地表现物象,做到尊理求实。”刘勰就内容和形式来说,像是抓住其特点。
如刘勰称为“妙善辞赋”的魏文帝的《柳赋》,仅二百四十三个字,借柳树“感物伤怀”,抒发自己的襟怀。这种小赋是继承屈贾骚赋精神的。再如王粲的《登楼赋》,全篇也只三百二十九个字,却抒写了作家对山河的热爱,对动乱时局的忧虑,对自身怀才不遇的愤慨。曹植的《洛神赋》亦是魏赋中的名篇,他拟宋玉《神女赋》,托之宓妃,寄心文帝,也合屈骚精神。
赋至晋代,又有回潮之势,文人多喜鸿篇巨制,侧重谈玄说理,这和当时的社会思潮有关。
由古赋演变的骈赋,前人有过许多考证。
从声韵上考证。释慧皎《经师论》上说:“魏陈思王曹植深受声律,属意经音。”刘勰也说过:“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龠,陈思……吹龠之调也”。曹植既对声律如此精通,他作的《太子颂》《睒颂》又新声奇制,所以建安诸子重音律,实自陈思始。继之倡导声韵者为陆机。他在《文赋》大讲特讲这一理论:“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音韵在文中配合得好,犹如五彩辉映,鲜明可观。音韵变化多端,是不易用文字表现得好的,但是一个作家如能通晓韵律变化的规律,就会行文如开流纳泉一样和谐自然了。刘宋时,又把“性别宫商,识清浊”,看成是极自然的。有个谢庄深明声律,声韵运用自如。他的《赤鹦鹉赋》可以说是“律赋之祖”。及至沈约又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与谢朓开创诗的“永明体”,注重声律,随之也就走向更严整的阶段。
从排偶对仗上考证。刘申叔《论文杂记》述说甚详。他说:东汉时已“往往以单行之语运用排偶之词”,而“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单行……遂开四六之先。”又松友《述赋篇》也说:“左、陆下,渐趋整练;齐、梁而降,益事妍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江、鲍虎步于前,金声玉润;徐、庚鸿骞于后,绣错绮文。因非古音之洋,亦未如律体之靡靡”。骈俪成为文体,显然至齐、梁才定型。而视为文体,以异于古赋,乃是唐以后的认识。李兆洛指出:“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为六朝之文为骈俪。”
(四)
律赋是唐代继骈赋,把赋体又发展到极端形式化的一个产物。原来唐代是以“贴经之试”取士的。律赋,就是这种贴经考试的产物,形成刻版的程式,成了文字游戏,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文学价值了。但是唐代毕竟是文学发达的盛世,律赋之外,文人也曾写出一些脍炙人口的赋体名篇,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瞾檄》,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刘禹锡的《陋室铭》,杜牧的《阿房宫赋》等。尽管骈赋、律赋有不少缺点,但是对后世注意句式简练整齐,音韵和谐,语言的变化,排偶的运用,还是有影响的。
(五)
由于唐代韩柳倡导古文运动,力抵骈俪,到宋代古文遂蔚然成风,律被排斥得已没有地位。虽然科举考试仍在沿用,但文学领域内早已被人遗忘。如果说赋体还有生命的话,那就是与散文结合成新体的文赋。文赋是以古文大家欧阳修的《秋声赋》及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为代表的新兴文体。
后世写文赋的很少见,元明清凡写赋者,皆仿骈赋,有成就者甚少。另外骈赋多被用来写铭、颂、疏、表,诛、祭文悼词之类,虽有文史价值,却失去了文学的特色。
自“五四”以语体文代替文言文以后,长时期内没有人再写赋,甚至认为赋是谬种。这是只看到赋的形式束缚人的一面,却忽视了赋的许多值得继承发扬的东西。
全国解放后,许多作家写诗作文热情地歌颂社会主义祖国。有的作家又想起古赋的一些特点,于是优美的抒情散文便又应时而生。继茅盾的《白杨礼赞》之后,新中国成立后有冰心的《樱花赞》,杨朔的《荔枝蜜》《茶花赋》,吴伯箫的《记一辆纺车》,秦牧的《花城》《古战场春晓》,刘白羽的《长江之日》,峻青的《秋色赋》,袁鹰的《井冈翠竹》,谢璞的《珍珠赋》等,都吸收了古赋的优点,创造了语体骈赋的典型。
§§§第25节改诗答辩札记
我有一首《踏莎行·咏梅》;“也爱温馨,也烦冷露,生来也愿春深处。岂知天地有安排,风霜雨雪等闲度。”友人指出:“等”字为仄声字,此处应是“平平仄”。我说;如非守词谱不可,用“寻常度”合律了,但不如“等闲度”的感情色彩浓。“等闲”虽也是寻常意,可它含有藐视“风霜雨雪”的内在力量,换成“寻常”则意思平平了。说到词律,有一条灵活规定,即可以“以上代平”,这是一;再说“风霜雨雪”的“雨雪”是双上声,按音变律,上在上前变阳平,于是这四个字就成了三平一仄,那么第五字换个仄声字也好减轻三平加两平的沉闷声调。
又《菩萨蛮·咏紫霞仙牡丹》:“欲留春住春将暮,塔前忽见春芳簇。西子放奇香,太白诗醉狂。”友人指出:太白句于平仄不合,且没有点出“仙”字。如能改作“诗仙酒醉狂”,既合平仄,又点出“仙”字,岂非两全其美?答曰:君不知“西子”,“太白”均为牡丹花名(红、白品种)。上阕是用以衬托下阕“紫霞余更爱”的。因此上阕与“仙”字无关。这句的平仄律应是:仄平平仄平,一、三字可平可仄,李白的“有人楼上愁”就是范例。说我这句不合律,指的是“白”字。白,属入声陌韵,但早在《中原音韵》中已规定它可以“入声作平”,和“帛、舶、宅、泽、画、划”并列在一起。更何况今天普通话标准音已标音为bai,读阳平。李太白在普通话里没有读litaibo的,除非南方有的地区方音例外。
我拜读孙玄常师伯《读《水云楼词》》,曾恭步师伯韵也和一首七律。因为我多年研究纳兰容若《饮水诗词》,所以诗中多用鹿潭先生词句及复堂、白雨斋的评语,于是诗中出现了“水、云、春、痴、愁”等重字。师伯指教:律诗不得有重字出现。我体会:律诗格律严谨,对仗工整精巧,是旧体诗最难的一种艺术形式,如出现重字,则有失精致之意。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有时重字用得精巧有如天成,不但不显得词汇贫乏,反而增添一种活泼的灵气。比如杜甫《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江畔寻花》:“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这是单句中出现重字;还有双句重字的,如“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还有因为地名所限不得不重的,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有的因承接关系,重字可看出清晰的脉络,如杜诗《野望》上半首:“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山连越西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三四句的“山、水”承接首句的“山、水”。我这首和诗是这样写的:“婉约深至水云楼,蝶老花残感素秋。痴影连离伤痴梦,春云骤起怨春愁。云连水冷真情切,容若莲生足鼎侔。词史奇才家数大,穷愁潦倒亦风流。”
这首诗只是恭和孙师伯的,因为师伯熟读《水云》,所以才如此写出。经师伯指教后,我一一作了注,以供后之读者不费翻检之劳。八句注分别是:《复堂日记》:“水云楼词,婉约深至,对造虚浑,要为第一流矣。”《浪淘沙》:“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忆旧游》:“鸿影惊回雪,怅天寒竹翠,色暗罗裙……垂杨淡碧吹梦痕。”《柳梢青》:“一片春愁,渐吹渐起,恰似春云。”蒋鹿潭词名《水云》,项莲生词名《忆云》,都因慕纳兰《饮水》词而命名。纳兰词名据“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来,所咏皆真性情。《箧中词》:“鹿潭)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少陵诗史也,水云词史也。”《白雨斋词话》二“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经这一注,自可明白重字用意了。
由此可见,我这首诗有如古人集句诗,只有熟读《水云词》和熟知鹿潭先生者方可心领神会。所以我主张写诗要看是给什么人读的,有给自己看的,有给知音看的,有给众多社会爱好者看的。给自己看的,连知音也未必全懂;给知音看的,其他读者很难领会。读诗如不分清此点,以为自己读不懂就否定原诗,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