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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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唉!”他仿佛是一个受审者,心中恐慌成一团。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水莉。小莉从桌上拿起那本文件,随手翻了翻,对他说:

“你看吧。应对照思想好好检查一下。”

“我——。”大鲁惊慌地疑问着。并没有接那个文件。这时小莉放下文件站了起来,到她的挂包中抽出一张纸来,说道:

“我再让你看一件东西,你可不要烦恼。”

大鲁接过来,是一纸通知书。

通知

东溪乡大队革委,介于张大鲁最近的恶劣表现,其矛盾性质已经转化。这是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新典型。为教育广大革命人民和张大鲁本人,经公社党委研究,撤销其大队革委主任职务。责令其作出书面检查,特此通知。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三日

通知下面还有一行:李小莉暂行代理革委主任职务。

大鲁细细看了一遍,抬头又看了小莉一眼现在他才真正摸清了小莉今天夜里叫他的目的。

“明天就开大会,宣布这件事,你看还有些什么说的。”

我没有什么说的,我早料到了。

事情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上,大鲁倒有些安静了。

“那好。你写一份书面检查吧。”

“嘿,小莉,我不会写检查。”

“大鲁,我劝你要冷静点。”

这时,小莉妈听到这里,以为他们要吵架了,紧走几步过来劝解女儿:“大鲁不会写,就算了,你们吵什么?”

“妈,你懂得什么,这是对待无产阶级专政问题。”

“么?!”

一股无名玄火从大鲁心中升起,他两眼直逼着小莉,胸膛简直要气炸了。哼!我成了专政对象!?他不待小莉再进行解释,气冲冲地跨出屋外。

月光朦朦胧胧地照着大地,远处黑黝黝的山峰,显得特别高大,似乎是一个大怪物阴森森地蹲在那里。

大鲁望着天空,心里像缺少了什么似的,感到空虚、孤单,又仿佛从肩上卸下了什么重担、抛掉了包袱,感到一阵轻松,但是有一个意念却紧紧地缠着他。

一怎么这种专政,会忽然间降临在某个人的头上。

刘氏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背后老觉得有一股冷风吹袭着她。

“唉,到底年岁不饶人,连点风寒也挡不得了。”

她慢慢爬上炕,拉了条被子盖上,躺了下来。但没多大一会,她又觉得嘴里苦涩难受。

“鲁儿,倒碗水来。”

大鲁见唤,立即倒了碗水端了过来。刘氏爬起来喝了一口,水却不像往日那么甘美,而仿佛是一碗辛咸的苦汁。她勉强喝了两口,就把碗推开了。

她躺了一会,又让大鲁给她加了一条被子。

“妈,给你买些药吧。”大鲁坐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脸色“嗯,不用,我躺躺会好的。”

一辈子,她几乎就是这样,大病抗不住时,才请医吃药,一般的小灾小病,她竞抗着,有时吃几根生葱,喝碗滚汤,出出汗也会好的。

“吃些药就好了,那又用不了多少钱。”大鲁关照了一句就走出门来。到了大门口却又被刘氏叫了回去,叮嘱了一句:

“鲁儿,能少点就少买些。”

“道。”

大鲁应了一声,就走出了院子。

没多大功夫,大鲁就来到白玉汀镇上。他没有上街,进百货公司看那繁华的货,也没有再进那高大的公社大门一步,急冲冲径直来到了医院。

医院值班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面容清瘦,精神矍铄。头发有些苍白了,脸上下颌的胡茬像刷子似的。身穿一件白色的大褂。大鲁认得他就是有名的秦医生。

“秦医生。”大鲁走到他身边,“一个人值班吗?”

“嗯,是。”

老头打量了他一下,问道:“看病吗?”

“是的。”

大鲁把妈妈的病状说了一下,老头沉思了一下说:“这是重感冒,不要紧的。”

他拿出笔来却没有写药单,用手托着脸,看了大鲁一阵,忽然问道:“你是哪里人?”

“溪乡。”

“是不是叫大鲁?”

“怎么?”大鲁惊奇地看看老头。老头突然地兴奋起来。他站了起来,高兴地对他说:你看看我这记性。前几年我还给你看过病,倒记不起来了。啊呀!怪不得你一进来我就感到脸熟。大鲁,因为你,我还吃了一仗呢。走!到里面聊聊。

老头不管大鲁同意不同意,硬把他请到自己的宿舍里。

老头热情地给他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端着对坐在大鲁的身边。他喝了一口水,探过头来问道:“你村有个叫李小莉的?”

“有。”大鲁望着老头,感到莫名其妙。“小莉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

他又喝了口水,就滔滔不绝地给大鲁介绍他前几天的一段遭遇。

前几天,县里要召开一次学毛著讲用会,医院就让我出席了。

会议就在大礼堂里,有五六百人。会议程序照例是小会、中会、大会。到了大会讲用那天,我们都来到大礼堂。第一个登台讲话的就是你们村人李小莉。

第一个人发言,人们的精神还集中。小莉那一张嘴也锻炼得好,讲得扎实,叫人喝彩。后来她讲到一段关于排除哑炮的事,我倒愈听愈有些纳闷了。我就仔细地听她怎样讲下去。

那小莉在台上愈讲愈激动了,博得台下人鼓掌喝彩。我听她讲道:

……当发生了哑炮,周围的人群呼啸着冲上来时,我心里真急死人了。那哑炮忽然间要爆发了呢?革命人民的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伟大教导,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没有人民,便没有生命。于是我想,必须把他们救出来。但那时,一种念头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如果自己冲上去,哑炮忽然间爆发了,自己的年轻生命不是也毁了吗?

就在这万分紧张的情况下,我的思想斗争也是激烈的,上与不上成了一个思想斗争的焦点。上去吧,自己生命受到威胁。不土去吧,革命人民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一切都说明了斗私批修在我们年轻一代身上是多么重要啊!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我忽然记起了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的一段伟大教导: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我浑身像忽然增添了力量,于是我就鼓足了勇气,默默地念着: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段伟大教导,奋不顾身的冲了上去。

小莉的一席话,博得了台下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排除哑炮的事,我也听说过。就当天,天黑时,我还给那人进行包扎过,虽然那时天黑了,认不清人,可我还认得他是个男的,隐隐约约记得叫什么张大鲁。当时我还想,他要是搞打砸抢,我就不管他。今天站在讲话台上大讲特讲排除哑炮的,怎么竟变成个女人呢?

不是一回事?我疑疑惑惑地向周围的人讲了我的想法。

能有多少哑炮让他们排。有一个人肯定说这是一回事。

并马上写了一张纸条:排除哑炮冒名顶替,盗人之功,欺世骗人,可耻卑鄙!

纸条一个接一个的被送到台上,一直送到主持会议的司仁手中。司仁看后悄悄地把小莉叫到后台。没多大一会,就有两个人顺着传纸条的人,一直追查到我们身边。

你们知道谁写的这纸条?

我!‘那写纸条的人爽快地答应着,井责问了一句’这学毛著积极分子能虚构吗?

我为了不连累他,于是告诉他们说,这事不能怪他,我说出来的。于是他们就把我带到大会办公室里。

司仁早在那里等着我了,见了我,怒冲冲地问道:你怎么。

么知道是冒名顶替?

我给那张大鲁包扎过伤口,所以我知道。

司仁看看没法。于是问了我一阵什么成分思想状况。坐了好一阵,他又对我说:小莉是全县树的学毛著尖子,是典型、样板。为了带动大家积极学习毛著,她个人的材料不免要有些水分,但这只是对革命有利。比如说,大寨是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国家要给拨多少钱,不是还有条沟叫军民沟吗那就是解放军修的。可全国人民都认为那是大寨人修的呀。典型、样板,那就是树得嘛。树,那就不免要加工。这加工不和你们医院的成药一样吗,叫什么炮制,最后才成为成药出售。

你是老医生了,连这点普通常识也不懂?这政治和业务是一样的道理,请不要少见多怪,不要乱说。

我懂得了,心里暗暗地骂着他。最后,他告诉我,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参加会了。立即起身回本单位。

“于是我们点好行李就回了医院。刚刚走进医院大门,就有人跑来告诉我说,县上打电话通知医院,把我作为重点批斗对象……”

秦医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喝了一口水。

“那后来呢?”大鲁关切地问道。

“后来嘛。”他笑了起来。“谁批斗?我把真情真相一讲,人们气都气不过来。县上追问了几次,领导上说批斗了我几次了,说我认识了错误。这几天县上也就对这事疏松了——唉!真灰!”

“秦医生,因为我,让你受连累了。”大鲁心中有些不安。

他把李小莉从县上开会回来,当了主任一事告诉了老头。但他没有说自己原来是主任的事。

“这女人真不知羞耻。”

老头又喝了口水,又说了一阵,才给大鲁写了药方,买了药。

当大鲁拿了药要告辞了,老头还一直把他送出医院门口,拍着他的肩,笑呵呵说;“哈哈,以前,咱们彼龀不相识,这一来可成了老熟交,以后常来转转。”

大鲁握了一下老头的手,挥挥手转身走了。他没有上街转转,往直走向回村的道路上。“怪不得小莉那么神气,原来公社二县上都给她撑腰。”

他一路思考着,回想小莉近几年飞黄腾达的情景,不知不觉回到了村,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刘氏已经睡熟了。大鲁不便打扰她,就悄悄退了出来,到邻居家借回一个药锅。在院中找了两块石头支起锅来,慢慢地煎药。

不大一会,刘氏醒了,听到外面有声响,知道是大鲁回来了,咳了一声,问道:“鲁儿,买药了吗?”

“药一会就煎好了。”

刘氏不吱声了,大鲁坐在火边,慢慢添着柴。

当大鲁把药碗端到妈妈身边时,刘氏已经又睡着了,他推了推妈妈,让他起来喝药。刘氏睁开眼,见大鲁坐在身边,旁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水。就慢慢爬起来,端起碗喝了一口。喘了一口气,才憋着气,一气把药喝到肚里。

“给妈倒口水。”她把药碗推开,擦擦嘴唇。

大鲁给她倒了水,她喝了两口,又躺了下来。大鲁把药锅,药碗收拾好,放在一边。又过来坐在妈的身旁。

“鲁儿,医生说是什么病?”刘氏望着儿子的脸,心里荡漾着一种慈爱。

“重感冒,医生说,吃了这副药就会好的。”

她躺了一阵,忽然向大鲁问道。

“鲁儿,不知怎的,妈这几天老觉得心里不安。邻家乡亲们好像背着咱在说什么。有人看见咱就躲开了。鲁儿,是不是你在外面做下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了?”

“妈,你安心养病吧,我没有做下什么不好的事。”

“唉!你爸爸一辈子清清白白,和左右邻家从没有犯过个脸红,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沾人便宜。村里人家每逢遇事,你爸总要去帮忙,村里都称你爸是村里头一个好人。你爸也常对我说:‘咱不能前边走,后边就让人指着脊梁骂’。你可不要在村上胡为,让妈操心。”

“放心好了。”

“前几天村里开大会,我没去参加,会上又讲了些什么?”

“会上改选了主任。”

“当了?”

“小莉。”

“唉!”刘氏盯了他一阵,长吁了口气,喃喃道:“你又不长进了,怪不得别人说闲话。”

大鲁没有说什么。他望着妈妈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一阵难过因为自己,妈妈操尽了心血,现在自己虽然是二十多的大人了,妈妈仍然关心着自己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