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一
还没见布谷鸟的影子,那悦耳、婉转的啼鸣便传来了。不一会,布谷鸟便从蓝蓝的天空飞过来。
这时,大鲁扛着犁,赶着老黄牛,慢悠悠地从村里走出来。老黄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慢慢走着,不时地伸出舌头舔卷着路边青草。
不知怎么,大鲁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学学这耕地的技术。
已经三天了,他被这老黄牛拖得两胯疼痛。看别人耕地,那么轻巧,那么自如。一样的工具,到自己的手上却是那么笨重,那么别扭。现在他才真正感到这种农活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自从公社开大会以来,他虽然名义是大队主任,但村里的大小会议,他却无权参加了。不论生产事还是革命事,都被刘富贵一元化代替了。好在张书记就喜欢这种“二百一五”干部,因此刘富贵在村里就狐假虎威,乱搞一气。大鲁从村里的一切事务中解脱出来,却感到一身轻快。
他和乡亲们坐在一块的时候多了,生产劳动参加得多了。
乡亲们对他说话也坦率自然得多了。他渐渐地感到:现在,他的一切行为都实在了。
到了地里,他把老黄牛套好,扶着犁慢慢地走。看着犁铧泛起的泥土,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和欣慰。这是他回乡多少年来,在这几天才尝到的一种精神享受。
天空蓝的透明,远处的山坡上披着绿装,在绿茵中点缀着簇簇白色、黄色、粉红色的小花。山坳那边有一群白羊,像白玉卧在山腰,一个牧童扬着嗓子在学唱京剧。
“抒豪情,立壮志,气冲霄汉——”
大鲁扶着犁杖,扬扬鞭。他也真想唱几声。
然而,没有多大的工夫,老黄牛就不听他的使唤了。喊“得得”时,它竟往“来来”的方向摆,喊“来来”时,它又往“得得”方向走来。犁铧深一下浅一下,犁垅歪歪扭扭的。
他狠狠抽了宦几鞭。老黄牛不仅不规规矩矩,而且更调皮开了。它不时地摇着头,弯回头来瞪他几眼。
没一会,它便挣断脖子上的一根细绳子。头一低,屁股一撅,撒开四蹄,一溜烟跑了。
“喔——”大鲁喊了一声,牛不仅不听,反而跑得更快。
它跑出地边,跑上大路,又跑下河滩中,啃着青翠嫩草。大鲁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在相距还有五六步远,牛又抬头往前走。而且不时地回头看他几眼。
大鲁小心的放慢了脚步,但牛也放慢了脚步。还低头舔卷着青草。他往前走走,牛也往前走走。他走得快,牛也走得快,他们之间总相隔着一段距离。大鲁气得没法——快不得,又慢不得。牛也好像专门气他,既不走远,又悠然自得地啃着青草不肯留步。
“唉!”他无奈的一屁股坐下来喘气。
东溪河水哗哗地从他身边流过。几只青蛙鼓着大眼睛,偷偷地从大石缝中探出头来向他窥视。大鲁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向它们扔去。“咕!”几只青蛙缩回了脑袋,有几只却一下跳到水中,藏到水底石缝中。
大鲁正没奈何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他,他转脸一望,只见苏二豹老汉从对面山坡上急步走了下来。他来到大鲁身边,气呼呼地责备他道:“这是怎么搞的,活活的人,怎叫死巴牛跑了。你睡着了吗?”
他弋呼呼地瞪着大鲁,大鲁红了脸,站了起来喃喃道:
“二叔,我追也追不上。”
他低低地,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苏二豹老汉见他红着脸站着,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嘿,真危险,要不是挣断扣膀绳,让牛拉着犁跑,犁铧还不把牛腿给铲断才怪。”
“喔,真玄啦。”大鲁一听这么说,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苏二豹稍站了一会,转身慢慢朝老黄牛走去。老黄牛见苏二豹这位老主人,抬头朝他摇了摇耳朵,又低头安闲地伸长舌头舔卷着青草。苏二豹走到牛旁边,在牛背上抚摸了几把,才伸手抓住牛的缰绳。
“老东西,再调皮捣乱,看我打断你的腿。”
大鲁走过来,要接缰绳,苏二豹说:“走吧,我给你送去。”
他们拉着牛,慢慢来到地里。苏二豹替大鲁把牛套好,赶着它耕了两回,才在地头停下,对大鲁说:“牛和骡马不同,不能性急。谁能一口吃个胖子呢。”
大鲁仔细看了看苏二豹耕过的地。一垅一垅均均匀匀的。
这几犁地更比衬出他刚才耕过地,高低不平,犁限宽窄不均。
苏二豹把鞭杆插在地上,坐在堰边。
他从口袋里取出他的旱烟袋,装起烟,划着火,吸了起来。两口浓烟,使他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阵。
他看看大鲁,见他尴尬的那窘意,说:别看这当农民,没有两下真本领还不行,就这耕地来说,可还有大讲究了。刚人社第三年春上大旱,别人耕过的地,一粒籽也没上来,我耕过的全苗全价。为什么?在这春旱时,耕深了,太阳一照全干了。一粒籽能种多深?最多二三寸就行了。种谷,才敢种一指至二指深,深了就上不来了。如果把籽种在耕深了的土里,等于放在干土中了。还能出芽吗?耕得浅一些上面的土干了,下面的土还有墒,种时把干土犁开,种子恰恰放在湿土上,那它还有个不出芽吗?
“今年又是天旱,深浅可得掌握好。”
他讲了许多农业上的具体技术和操作方法,扶犁耕地,摇篓下籽,时令墒情,庄稼倒茬换籽,却也有许多学问。
“吃颗稂食可不是容易的,从种到收要费多少心血。现在他们喊叫革命搞好了,生产会自然而然地上去。嘿,放他娘的狗屁,搞反革命的,人家也没有饿着肚子。”
他又吸了口烟,瞅了大鲁一眼。
“今年的年景可不好,麦子都快干死了。”
大鲁向地旁的一块麦田望去。果然,麦子已经发黄、根部一节,已呈现出白色。地里裂着许多小缝,蚂蚁在小缝中出来进去。
他没有作声,回头望着眼前这位憨厚、朴质的老农民。他的手上老茧干裂的像松树皮,脸上有着皱纹。
他仿佛今天才认识这位老农民似的,从心底对苏二豹产生了一种真诚的敬意。
“二叔,你看我——”
他虔诚地望着苏二豹的脸,声音有些沙哑,真的,他激动得要把心里话倾诉出来,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低下了头,不知把自己的眼光放在何处。苏二豹明白了大鲁的意思,咧开大嘴朗朗地笑起了。
“我说大鲁,别说你回乡几年,我种庄稼一辈子了,也不敢打保票。”
他俩聊了一阵,看看天色不早了,苏二豹把旱烟袋装在衣袋里,站起来对他热情地说:“好好干吧,你们青年人,有前途。我们这一把老头说不定哪天就人土了。”
他拍拍身上的土,走了。大鲁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荡漾着一股复杂的感情。
他恨自己,暗暗地责备自己,虽然身居农村,却木是一个合格的农民。现在连这原始的工具都使用不了,还谈什么将来驾驭现代化机械,实现自己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理想。真是可笑,荒唐!
布谷,布谷——
布谷鸟不停地啼叫声,叫唤着。大鲁抬头望了一下,一只布谷鸟一边飞,一边叫。当它隐没在林子里了,声音还远远地传了过来。
一这种鸟,它生怕人们忘记耕种,误了一年的收成,而时刻在提醒人们。最后,它嘴出血了,嗓子干哑了,它还在拼命呼唤那悦耳、婉转的声音,像琴弦一样,震荡着庄稼人的心田,使他们勤快地扛起了犁,走到地里。
太阳高高地挂在正中了。大鲁卸了牛,慢慢赶着往回走。
到了河边,那嫩绿的青草,又馋得牛低下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卷。大鲁也不追赶它,任它悠闲地吃。他把鞭杆插在河中,蹲在石头上,双手掬起清清的水,痛快地喝了一口,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脸,一股清凉、舒坦、爽快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解除了一上午的疲累乏困。
河水不停地哗哗流淌着,游鱼自由自在地游窜,有的快活地跳出水面,用灵活的尾巴拍打着水面,使水面溅起水花,泛起圈圈涟漪。
他顺着河床向上游望去,猛然,那个使他终身难忘的小高地跳人眼界,这使他想起了小翠的那封信。那一字一句到现在还仍然像刀剜一样的绞割着他的心。
一这怨谁?怨小翠?不,人家问得对,问得好。怨张林?
一想到张林,他就想骂几句。私截信件成了革命手段。
嘿!简直是特务,法西斯手法。连一个公民权利都得不到保障,还谈什么革命呢?革命为了什么呢?
由此,他又想到了天安门事件,想到了周总理、邓小平。
一唉!老一辈的革命家出生人死,南征北战,却遭此迫害。
“、理啊——”
他几乎要哭了,一股激情荡漾在整个胸腔之中3双眼怔怔地望着那不乎凡的小高地,心情久久地愤愤不平。忽然他从河中捞起一块白色软石,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下了两句话:
是非颠倒黑白混,怒指苍天问不平。
六十
月亮悄悄地钻在薄薄的云层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白光,远处的树梢,尾顶依稀可见。一阵凉风吹来,使他哆嗦了一下,他紧走几步。
他来到小莉家的门前,听见小莉那尖细的女高音在唱着京戏腔的《龙江颂》。
那声音是那么自如、得意,他轻轻咳了一声,就走进了院子,迈进屋里。
小莉一见大鲁,停止了唱,热情地走过来招待他。“坐下,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说着,她冲他淡淡地露了个笑脸。大鲁坐下来见桌上放着一本文件《怎样理解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他略略翻了翻就放下了。
有什么事?
小莉却不忙于回答他。给他倒了杯开水,自己也倒了杯。
拿过来坐在他身旁说:“有一件事,和你有很大关系,我知道了,不能不给你露个信。”
“说吧。”大鲁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写过一首什么诗?”
“诗?!”他更摸不着头脑了。
“是这样一首诗:是非颠倒黑白混……”
“噢!有过。”他想起来了。那是他顺手抄在河滩的大石板上的一首随感。“这有什么呀?”
“这首诗,有人抄给了张书记。张书记说,这是首反革命诗,是和天安门广场反动诗词遥相呼应的。看来问题是严重的。”
“反革命?!”大鲁几乎要惊叫起来。
“昨天我从城回到公社汇报工作,张书记还特别提到这件事。单为这件事,公社党委还召开了一次会议。结合当前的反击右倾翻案风,都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新典型。说你的诗是翻案宣言书、反革命的檄文。所以党委把这件事向县革委呈报上去了。”
“的?”
大鲁呆呆地望着他。自公社开大会之后,他就料到,张林不会就此罢休,思想上早作好了一切准备。但现在这种命运已成为现实,他意感到来的突然。脑门上细细地沁出了一层汗。
“唉!嘴在人家头上长的,诬人死罪,何患无辞。”
他像挨了一闷棍,呆呆坐在那里。小莉似乎很关心地说:
大鲁,我应该提醒你了,你在危险的道路上愈滑愈远了。你怎么能写出这种歪诗。‘怒指苍天问不平’。苍天指谁?还不是无产阶级红色天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有什么不平可问?一个怒字更表现出了你对红色政权的气势汹汹进行反扑的态度了。
“联系起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这并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所以张书记特别要亲手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