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鲁病了,一直在家躺了三四天。这天,他刚能爬起来走动,刘富贵匆匆走来,告诉他一个事。
“刚才,张书记打电话让你去一趟。”
“么事?”“不清楚,只说让你快去。”
刘富贵说完就又匆匆走了。大鲁找出条围巾,把头抱起来就向公社走去。
在路上,他浑身无力,走几步就想喘口气,老半天才慢慢走到白玉河镇,来到公社大院。
他径直走进张林的办公室,只见张林坐在办公桌旁聚精会神地看一个文件。
“张书记,叫我有事吗?”
强林抬头一看,只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略略下陷,呆呆痴痴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吃了一惊:“噢!你病了?”
嗯。大鲁把头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桌上,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
“…冒了吗?”
这是张林没有想到的。他给大鲁倒了一杯开水,很抱歉地说:“我不知你病了,让你跑这么些路。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和聊聊。”
大鲁接过杯子,瞧了他一眼,只见张林的两眼直盯着自己。那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疑虑责备、审视。他端着杯子,轻轻呷了一口,把视线转向正面的墙上。墙上贴着一幅农业学大寨的画。
虽然他没有再看张林,却感到他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使他仿佛隐隐地感到,办公桌对面坐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他小时候在雪地上堆起来的一个雪人,放射着逼人的寒光。
他慢慢喝着水,竟没有觉得杯子里的水是甜是苦,是热是凉。
好一会,张林把烟蒂一摔,低沉地对大鲁说:“大鲁,有些事,我不能不和你讲讲了。”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大鲁面前。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竟办些糊涂事呢?”
“信。”
大鲁一愣,疑虑地望了张林一眼,伸手接了过来,从信筒中拖出信纸看了看。
大鲁:早就想给你写信了,一直没有功夫,以后竟把这事给忘了,昨夜忽然又想了起来。作为同乡同学,我不能不说你几句了。
你和小妹的事,小妹早已告诉我了,你不要再瞒我了。可是我感到你对不起她,你自以为当了主任,坐了官,就可以任意抛弃一个委身于你的女子,你想错了,你不怕社会舆论谴责你吗?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
为什么几年来你们不仅不结婚,连公开声称都不敢,难道走资派的女儿就不值得爱?那当初你又为什么爱她呢?告诉你,你如果再执迷不悟,刁难小妹,我可要干涉你了……
他还没看完浑身便出了一身冷汗,头像炸开了似的,一下膨胀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张林望了一眼,只见张林仍然死死地盯着他。顿时,他的心底仿佛吹进一股彻骨的寒风,使他浑身感到透凉。浑身竟不寒而栗,微微打颤。
他再看不下去了,只感到眼前仿佛弥漫着一层雾,透过雾纱,在信底,他隐隐地看到了两个字:小翠。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小翠这个冒失鬼竟把他心中的秘密给揭露出来,而且揭露在这位张林面前,这是多么突然,多么可怕!
坐了一会,他才平静下来——这算得了什么呢?谈情说爱,人之常情,自古就有,有仟么可怕呢此时,他心里安静了,坦荡了。周身的血液平缓地循环着,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润,身上顿时觉得一阵暖和。
他抬头直视了张林一眼,有点不满地反问道:“张书记,这私截信件……”
“哩!要不是采取了革命手段,我还不知道你心中的隐秘呢?怪不得你近来思想消沉,跟不上形势。你想想,近来你的思想滑到了什么地步?”
他的声音低沉了,语调中充满了无限悲哀沉痛。
虽说你因公负伤,但你知道你身为主任,不在学大寨中当主角,却去单独开石头,这意味着什么呢?
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她的眼光是那么温柔、慈祥,那目光里充满着一种热烈的爱。
我能抛弃她吗——一个大问号像一根绳子紧紧箍住了他的头。
这时,张林又慢慢开导他说。
“恋爱吗,这是每一个青年所必经的事,但在目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你所谈的恋爱是立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这件事说穿了,是柳正庭的美人计。”
“美人计?”大鲁睁大了眼。“不,不是美人计。”
“是,这是目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阶级斗争新动向?”大鲁喃喃道。
“嗯,是的。”
但是,不管怎么,大鲁还是下不了决心。张林却有些不耐烦了。他在吸着一支烟后,站起来在地上踱来踱去。一会,他把烟蒂一摔,声音有些强硬起来,他警告似的对大鲁说:
“大鲁,你要再执迷不悟,可不要说我张某人无情无义了。”
大鲁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我能抛弃她吗?
在回家的路上,他徘徊犹豫,拿不定主意。回到村里,他不由得站住了脚,远远地望着柳家大门出神。他多么希望小妹从家里走出来。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向她诉一诉啊!也许她能谅解自己。
他现在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