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
一早,刘富贵忽然叉着腰,站在门外,对柳正庭大声呼叫:“柳正庭,出来打扫街道。”
“嗯。”柳正庭躺在炕上,懒懒地答了一声。
“这又要有什么事了。”柳正庭凭着几年来的经验明白,不是出了什么喜事,就是什么大人物要出场了。他吩咐女儿小妹出去看看。不一会,小妹回来告诉他:“爸,今夜要来演电影了。”
“演电影?怎么打扫卫生?”他愕然了。
“二虎他们说,今夜是九大彩色纪录斤。他们还说,来村时,全村人还得敲锣打鼓,夹道欢迎,不然就是对毛主席不忠。”
“九大?唉!”
柳正庭闭上了眼,微微靠在铺盖卷上。柳小妹望着爸爸消瘦的脸,嘴角痛苦地抽搐着,难过地低下了头,她明白,爸爸心里是痛苦的。
他喃喃地自语道:“九大——,九大——。”
八届二中全会,把国家主席刘少奇以叛徒内奸,工贼罪名开除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这使得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走资派有了一个正当的,名正言顺的归宿——忠实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走狗。这样在社会上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中,无形地增加了一个阶级成分一走资派。走资派也和其他地、富、反、坏、右一样地没有政治出路,只有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接受改造。
九大的会议上,把林彪作为党的接班人写在党章中,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从此之后,在中国辽阔的土地上,林彪一刘少奇,公开的、鲜明地形成了两个对立的阶级,出现了两条不可调和的路线斗争。全中国也因此而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现在林彪爬到了党的接班人位置上,多少人因刘少奇路线而坐罪,连株!
傍晚,电影队来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集合到村口,敲锣打鼓高呼口号夹道欢迎。
电影片是用红布包着,放在一张用红布罩着的高桌上。高桌由两个青午民兵抬着,高桌两边排列着两队挂枪的民兵护送,高桌前是一班音乐团引道。
这支队伍缓缓地走进大队院,村人也跟着走了进来,聚集在一起观看这隆重的仪仗队。
音乐一落,大鲁拿过电影队的一张通告,向人们宣布:
“大家静一静,今天夜里的电影是九大会议的彩色纪录片。九大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九大是划时代的革命文献,在纪录片中有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勺有会议的实况。所以我们必须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因此,经县一级革命委员会批准,不准地富反坏右,新型的走资派分子和他们的子女观看电影……”
这时,刘富贵探过头来,插了一句:“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小妹也在人群中,听到这里,心里一阵难受。“…和他们的子女——难道我们当子女的也犯了罪!”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但她咬着嘴唇,稳住了自己。她定了定神,双手捂着脸默默地跑出了大队院。
她一口气跑回家,扑到炕边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这种悲愤,只有在她自己的家里,才能尽情地发放。
“哭什么,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柳正庭略略地预测到有什么不祥。但在这几年,他能说什么呢。他不愿见别人,不愿见乡亲,常常独自一人躲在家里发闷。有时他愣愣望着屋角发呆,有时甩甩打打地发脾气。他深深知道,女儿小妹,因为自己的走资派罪名,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看看女儿,心里一阵不耐烦:“唉!哭有什么用?”
小妹虽然伤心痛苦,但她并不埋怨自己的爸爸。她了解爸爸,相信爸爸。她想把电影队的决定告诉他,但又怕更刺痛他的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看了看爸爸苦闷的脸,擦了擦泪,默默地走开了。
夜,悄悄地降临到东溪乡,大队院里嗡嗡的语声,飘荡在上空,吸引着四邻的男女老少。
小妹本打算蒙着头睡觉,但一阵阵的人语声,搅得她心里难受。于是情不自禁地走出门来。来到二虎家窑顶上一侧的一棵大杨树底下,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大队院里的一切二大队院内熙熙攘攘,有几个小孩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撞在一个人身上,人群中立即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
“他们多么自由,多么幸福。”她真想走进人群和他们挤在一起,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走资派女儿。傍晚时,刘麻子刘富贵那生硬、野蛮的声音又仿佛在脑际回荡: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她打了个寒噤,把身子靠在树干上,昂起头,怔怔地望着墨蓝的天空,闪闪的群星,亮晶晶的北斗——她回忆起在完小读书时唱过的一首歌曲:北斗星,亮晶晶……那耐,人们都喜欢把北斗星比喻成毛主席、共产党的光辉形象。
是的,在黑暗而苦难的旧中国,正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人民闹翻身。那人民大众不正是闪闪的群星吗?北斗衬托在这浩瀚的星界之中,不是显得更明亮,更壮观。
现在北斗依然是包围着在群星之中,闪闪发光,但有谁注意到在天边,或在群星之中被乌云所遮没了的星星呢?
“爸爸啊——”小妹痛苦地几乎要喊出了声。
一阵高昂的声音,使小妹偏过了头,但是电影银幕却在她的侧面,使她看不清楚。只有一阵阵的口号和掌声淹没着一切。
忽然,电影中发出了一句浓重的湖南口音:“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啊——毛主席!”她的心顿时激烈地跳起来了。她爸爸从小就跟随毛主席闹革命;她从小也读过许许多多关于毛主席闹革命的故事。她忠敬毛主席,热爱毛主席。现在有机会能瞻仰他老人家的伟大形象,但她却默默无闻,孤苦伶仃地站在远远的一边——她多么羡慕站在影幕前的人:他们多么幸福啊!
在这人群中,有她的好友小翠、同学二虎、大鲁……一想到大鲁,她的心顿时感到一阵绞痛——现在人家是革命闯将,革委主任,是人人尊敬的新式干部。而自己呢?一个阶下囚。
她爱大鲁,喜欢大鲁,但又恨大鲁……
她情不自禁地把视线又转向了天空,转向了银河两边的牵牛星和织女星。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至今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密密麻麻的银河正是当年王母娘娘为了隔开牛郎、织女而划的天河。
但是王母却拗不过织女的情重如山,答应每年七月七日,天河上鹊桥相会。可是今天,有谁敢跨越这无形的“天河”,为他们搭桥呢?她明白,在目前,这只是幻想,只能像牛郎、织女永远隔河相望,不能团聚。但她似乎仍然在期待着,期待着一期待什么呢?——她惘然了。
忽然大队院中,不知是银幕上,还是台下的观众,口号声机械地响成一片。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她怔怔地凝视着这一幕,忽然悄然泪下……
大鲁扛着镢头从地里回来,在东溪河边碰上了二虎。二虎见大鲁走了过来,立即迎了上去,两脚并拢,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随后却歪了歪嘴,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大主任——”
“二虎,咱们都是革命青年了,怎能常淘气。”
大鲁有些生气了。他把镢头一扔,坐在地堰上,严肃地对他说:“咱们从小就常在一块,到大又一块在一起念书,我有什么不是之处……”
“不,大主任,今天你是官了,不比寻常,别人能不尊敬,我二虎能不尊敬你。”
说着,他一撅屁股,和大鲁坐在一起,双手抱住他的肩摇了几下,又说:“好了,大鲁,说正经的,我想请几天假。”
“闹什么?”大鲁这才转过身来,二虎松开他的肩,对他说:“我到城里跑跑,估计一年半载地回不来。”
“究竟是闹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舅舅叫我到城里,去了就知道了。”
“行吧。不过你这可不是一天半日的,可要早些回来。”
二虎站了起来,朝大鲁又扮了个鬼脸,转身向村里走去。
他站起来朝二虎的去向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地想道:“不自我革命,自私落后,到哪里也不会是个革命好青年。”
他又扛起镢头,正准备回去,忽见柳小妹端着一盆旧衣服迎面走来。
“小妹。”他惊喜地迎了上去。有多时不见她了,她消瘦了。
小妹一见大鲁,略略迟疑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仿佛不认识似的低着头,从他身边擦过。
“小妹,你,你生我的气了?”大鲁感到莫名其妙,尾随着她。小妹见他跟上来,回头瞥了他一眼,轻轻地说:“我生你什么气。”
他们来到河边,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小妹把衣服泡在水里,默默地搓着。大鲁望着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河边沉静极了,只有小妹单调的洗衣声,嚓、嚓、嚓——
清澈透明的河水,倒映着他俩的身影,这身影被小妹洗衣激起的涟漪激荡的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合,时而离。
“小妹,你这是怎么啦?”
大鲁沉不住气了,首先打破了这种沉寂。
“我没有什么呀。”小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搓洗衣服。
“这不是你心里话。”大鲁望着她,心平气和地说:“因为你爸爸的事,你心里是够痛苦的,这我清楚……”
大鲁的话像一股暖流涓涓地流人了她苦难的心中,一股辛酸、委屈立即荡漾出心头。她鼻子一酸,一颗颗的泪珠滚出了眼眶。多少时来,有谁对她说过一句体己的话?谁真心诚意地关心过她的疾苦呢?
她激动地望着大鲁,一股感恩的心情激荡着她。她真想扑过去,倒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该多好啊!但她不能,理智拉制住了自己——他关心自己,同情自己,但是否能成为自己的终身侣伴,在目前,这将成为一个问号了。她咬咬嘴唇,尽量地克制着自己。
“小妹。”大鲁深情地说:“你还年轻,不能因父辈毁了自己。”
小妹默默地听着。大鲁讲到了八届二中全会,刘少奇主席被开除出党的事,话题又说了回来:
你说说,你爸爸是支部书记,能不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就说你爸爸是无辜的,但无辜不等于没有执行啊。
刘少奇的黑货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在整个中国都流毒甚广,难道咱东溪乡是世外桃源?
对于你爸爸的问题,这是社会革命问题,是文化革命的结果,我虽是主任,但我能怎么样呢?你常常不理我、不答我。你想想是我一个人能给你爸爸定罪吗?所以你不能怨天怨地,也不能轻易毁灭了自己。从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了,你还那样固执,想不通,这可不行。我劝你还是和你爸爸划清界限,站在革命造反队的一边,看在咱俩的情谊,我……,开始小妹一边洗衣,一边还仔细地听着,但听着,听着,心就烦了。当听说让她和父亲划清界限时,她抬起了头,两眼怔怔地,好像不认识似的瞪着他。
猛地,她把衣服提起来,又狠狠地抛在水中,溅起了许多浪花,水中两个细长的影子,猛烈地摇播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