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杨柏深秋的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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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东屋姥姥

暮色昏沉,似乎平日里所有藏匿在角落里的车辆都涌现到新西街这条还算宽敞的马路上了,我薄长的耳朵被轰鸣的发动机声折磨得几近罢工,眼睛也开始被川流不息的车灯照耀得迷失了方向,可是我却异常警觉地从衣兜里摸出了手机。一片嘈杂声中,我听到爸爸以惯常的洪亮的声音在我耳朵边宣布:“你东屋姥姥去世了。”我的心一沉,那个脏兮兮的总爱把我逗哭的老太婆走了?我以为我不会在乎她的,比起姥姥的贤能,她简直就是观音像下的一根野草。可是,我居然会心神不定,眼里也有了泪花。

前些天回告车庄时我还见到了东屋姥姥,她拄着漆黑的小拐杖,靠在青石垒成的围墙上,围墙里一株黄绿的树正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东屋姥姥雪白的头发上沾着几片落叶,她扬起那张枯瘦的小脸,对着我直着喉咙喊:“回去告诉你妈妈,过几天我下城里找她看病去。”很多年了,她耳朵聋了,以为别人听不到,一直这样喊来喊去的,我习惯性地点点头,在青石小路上趔趄地走了。

我不知道,这就是诀别。

东屋姥姥是我姥爷的兄弟媳妇。姥爷是长子,所以住了堂屋,东屋姥爷是次子,也就在堂屋台阶下心平气和地住了一辈子。这兄弟两个似乎生下来就显示出了巨大差异。姥爷极其能干,在乡里一直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并有幸娶了漂亮聪慧的姥姥,然后在后人的景仰中早早离世。东屋姥爷怯懦宽厚,放了一辈子羊,继娶了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东屋姥姥,却一下也舍不得打她,任由这个被自己的父亲称为歪瓜裂枣的东屋姥姥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吵吵闹闹地却也过了一辈子。

我得承认我对东屋姥姥有着根深蒂固的成见,始终以为她是一个非常恶劣的后娘。我从小就听村里人讲她如何把我大舅在大冬天追得光脚满村跑,她如何把米饭藏起来给自己的亲生孩子吃,却在炉边放一碗稀饭留给放羊回来又饿又累的大舅吃。我还听说了姥姥很多抱打不平的故事,比如在东屋姥姥做好饭后,姥姥会在窗台缝里悄悄地侦察她把饭藏到了哪里,然后在大舅放羊回来后,领着大舅找到那锅热腾腾的饭,命令大舅吃下去。这个时候的东屋姥姥是尴尬的,却丝毫不敢冒犯我的姥姥。姥姥就在这样的优势当中德高望重地活了一辈子,我在姥姥的优势光环下,也学会了以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东屋姥姥。

在告车那个人口不足二百的小村庄里,我的妈妈无疑是非常出众的。她在长治念了几年卫校,到县里的医院参加了工作,嫁给了英俊的大学生爸爸,并耐心地帮助着所有去医院看病的村里人。作为他们的后代,我在村子里非常受欢迎,当然这喜欢的人群里也包括东屋姥姥,这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每次我从城里兴冲冲地回到姥姥的四合院里,东屋姥姥都会骂我几句,然后笑眯眯地听伶牙俐齿的我跑到摇摇晃晃的木楼上放肆地回骂。我之所以每次回骂都跑到木楼上,实在是怕这个恶劣的后娘打起虐待我的主意。我常常骂一句,便瞅一眼在堂屋台阶上做饭的姥姥,只要这个保护神在,我才不会心慌。这个时候的姥姥总是自顾自地忙着,偶尔骂几句东屋姥姥:“你要作死了?老招她做什么?”东屋姥姥便会拿起放在院角的扫帚,做出要冲上来的样子堵在楼梯口,吓得我哇哇大哭方才罢休。每次回去都是这样,我哭了很多次以后,才渐渐地不哭了,学会了用冷漠对待东屋姥姥。东屋姥姥失去了我这个骂架的对手以后,失落了很久,因为每次见了我的那句:“城里人回来了?”都引不起预期的回应,便学会了温柔地对我,给我端盘煮好的嫩玉米,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可是我常常在她漆黑的锅台上见到浓黑的洗碗水,所以我拒绝她的好意,常常是那只孤单的碗在冒完热气完全冷却后,被灰头土脸的东屋姥姥再端回家去。

再往后,我长大了。学会了爱,爱一切爱我的人,爱一切我爱的人。可是我却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也爱着东屋姥姥这个脏兮兮的老太婆。

现在回想起来,是东屋姥姥培养了我的野性,她挑逗着我学会了放肆,并使我知道了放肆的好处。那种做惯了端庄的好孩子以后,适当排解心中郁闷的方式是多么畅快淋漓!东屋姥姥这辈子永远不讨人喜欢,那是因为她从来不会说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她在撩逗中表达她的喜爱,在别人的极度厌恶中收获她的快乐。没有人懂得她的爱与恨,人们总是习惯了用厌恶的眼光看着她,只有我的东屋姥爷会在暮色中把羊归拢到圈里以后,给他的婆娘从口袋里掏一把酸枣或是红算盘,这时的东屋姥姥是最温柔的。

静坐下来的时候我常常觉得,东屋姥姥挺幸福的,一生靠着她男人的呵护横挺竖滚地在家里横行了这么多年。转念又觉得,东屋姥姥挺可怜的,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虽说打大舅舅、惯小舅舅的例子屡见不鲜,或许是生活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那个年月,有几个能吃饱饭的人呢?她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六张嘴怎么能够不恐慌?也许,她需要通过打骂来排解她的压力。

晚年的东屋姥姥因为有东屋姥爷的照顾,一直很瓷实地存在着。妈妈常感叹:东屋姥姥像块铁疙瘩,脏的冷的吃着,居然活到了八十多。我以为这样的神话永远存在,我以为东屋姥姥会像铁疙瘩一样活到我老死。可是,八十多岁的东屋姥姥还是出人意料地去了,在我姥姥去世后第七年的同一天里。

我不知道我的大舅在这个恶劣的后娘去世之后,能否原谅她,我希望东屋姥姥在世间的一切过错都能够得到宽恕。希望她在地下重新被宽厚严正的姥姥收归门下,继续充当那个跃跃欲试的不听话的兄弟媳妇的角色。

东屋姥姥是有名字的,她叫小兰,很好听的名字。我在她走了,以后开始理解她,并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