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杨柏深秋的乡野
5250100000015

第15章 推开那扇门

清明时节,我跋山涉水来到你的门前。木门粗糙,纹路里塞满了往昔。锁头迟钝,锈迹中参悟了风雨。薄雾在青苔色的胡同里流涌,院门紧闭,没有人迎出来。清冷弥漫。我抬起头,望见“西交窑院七号”这块蓝底白字的牌子,那么新鲜地镶嵌在厚重里,将六十年的时光不动声色地抛弃。

高大的院墙上,有片片黄泥剥落的痕迹。门缝里恍惚传来嘀嘀嘀的电报声,低沉的男中音,偶尔还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人们躲在院内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忙碌着,唯独将我关在门外。

1942年,远道而来的邓小平也曾来到这扇门前。一位名叫魏维良的县长爽朗地笑着迎了出来,给他做了一顿小米闷饭配酸菜。两人在山村的夜晚抵足而眠后,微笑着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当时一位老奶奶拉着小孙子的手,站院子里感叹道:“你看看楼上的姑娘,毛笔字写得多好!”如今已然六十多岁的小孙子,依然清楚地记得住在楼上的那个漂亮的女学生,记得晾在楼道的白纸上那些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很快被收起来,塞进某个男人的衣襟里,迅速地被送往远方。

我呆立在门前。脚下的这些青石板被行色匆匆的人们磨平了,磨光了,然后遗忘了。安静。历史给了这个院落最奢侈的享受——长达六十年的沉静时光。

六十年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中,也短到一瞬。太多的劳作被无限重叠,太多的过往被无情遗忘,太多的人们被黄土掩埋。沉默,成就了西交窑院的忧伤。

六十年过去了,窑院和附近的几个庄子,都随着大山的性子沉寂下去了。岁月更替,很少有人记起六十多年前,窑院七号曾经是解放前阳南县的第一届县政府所在地。也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生活过那么一群生龙活虎的勇士。

历史总会留下它的划痕,即使是轻微的。

时隔四十年,1984年。窑院七号曾经的主人,那位名叫魏维良的老县长又气喘嘘嘘地站到了这扇门前。院门虚掩,饱经风霜的老人举起那条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臂轻轻地拍门,仿佛在叫醒过去的岁月。房主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这位外地口音的老人痴痴地抚摸着墙壁、抚摸着农具,叹息着人去楼空、故交难觅,然后怅然地离开了。

就在前一年,七区区长张振东曾找回到窑院。打听到当年的妇会主任刘贵荣在黑龙背住着,便兴奋不已地前去探访。那是个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大地眉色如黛,刚睁开了毛茸茸的桃花眼。时近黄昏,年迈的老人远远望见了村头一个寂寞的身影。在夕阳的点染下,黑龙背那片黄泥糊的民居像王宫一般辉煌。青草缠绕的茅草屋下,几头油亮的牛正在咀嚼着岁月的味道。两位四十多年未联系的老人于村头的小路上相遇了。“你还认识我不?”张振东老人盯着满脸皱纹的老妇会主任刘贵荣的眼睛问。“不认识了。”“再猜!再猜!”“我把你个贼娃子,怎么会是你?”“回去给我做饭去,瓜闷饭配酸菜。”跌跌撞撞地回家,手忙脚乱地生火,语无伦次地叙旧。然后是叹息。是分手。是如今的阴阳相隔。

站在窑院七号的青石阶上,想象门里的残垣断壁、物是人非,我忽然失去了探访的勇气。犹豫着抓起木门上的铁环,轻扣三下。里面的声音骤然停止,世界重新陷入了静谧。

咬牙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门,整洁的过道,铺砖的院落,褪色的暗红楼杆,海蓝的粗布窗帘隐藏在精美的雕花窗棂后,一块闪闪发光的黑炭摆放在院子中心的青苔里。没有荒草冷月,木楼保存完好,只是不复热闹。曾经安放电台的坑头,现在是几束枯草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