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隐约听到对岸杨树林的歌声,我怀疑是梦,因为现在那里已经和我一样高楼林立,被众多穿着高贵的子民占据着。
每天都有无数的高跟鞋在我赤裸的胸膛上、嶙峋的肋骨间踩过。到了深夜,我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睡意,往往被尖锐的汽笛声一点点地辗走。
我想我是老了,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怀念过去的时光。
很多年前,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是唯美主义者,我们虽然被幽深的小巷隔着,却不影响用彼此听得懂的语言交谈。那个总喜欢把梧桐叶插在头上的多愁善感的家伙,每到深秋月明之夜,便把叶子一片片地撕下祭奠她逝去的爱情。而到了雨夜,我习惯竖着耳朵听拥着走过雨巷的情人的私语,那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
而我,曾经是这个地区最富有的人。我的容貌,我温柔浅笑的性格和清雅恬淡的情怀,使得伙伴们常常通过风儿向我传递她们的爱意。
我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我比别人那种安静平和的四合院要阔绰的多。用“臼”来形容我的美貌是再形像不过了。从那微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闪进身来,你在四周黑瓦粉墙的围绕中,会看到一个巨大的院落。院子左右有两个长方形的菜圃,花墙下藏着一个被田鼠掏空的洞。菜圃里经常种着应时的蔬菜,右边的菜圃里,长着一棵壮硕的合欢树,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把它种下时,还是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苗苗,不经易间就长得风姿卓越了。每到夏天,它便把粉白的小花别满发鬓,楚楚动人地期待着它的爱情。
别,你别以为我的美丽仅止于此,朝着中间那个小门进去,你会看到另一片天地。这里是我的灵魂寄居的地方。
和前院相似,不过两边的菜圃面积要小一些,中间有一座用四根柱子一个顶蓬护着的古井。一棵有着慈祥神态的葡萄树紧挨着古井,按照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理论,它也就长得格外得茂盛。
菜圃的左边,不仅有一棵与前院的合欢相媲美的妹妹,还有一棵与她遥遥相望的甜甜的苹果树。到了秋天,准确地说是盛夏的时候,它便结出嫩绿的小果,引诱院子当中住着的那个名叫春风的女孩。
女孩之所以笑得那么灿烂,完全取决于我对她美的熏陶。当年我只有几个行为朴素的子民,他们分别住在我的左厢房右厢房,还有中间的那排堂房里。
左厢房里住着小石,有两个美丽的高中毕业闲赋在家的女儿,姐姐爱画画,妹妹便脱了衣服给姐姐做模特。小石的家里,竖着一整排的药柜子,里面任何一个抽屉抽出来,都能闻到药材特有的清香。春风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常常跑到小石家的窗台上,去摇动那台古式的手动电话机,没有一次摇号成功,因此她常常受到小石善意的取笑。
右厢房里住着小吴夫妇,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他们有八十多岁了吧,我眼瞅着他们就从青葱的壮年枯萎下来了。小吴的腿脚不太灵便,小吴媳妇的眼睛不大灵光,两个人除了睡觉在那个黑屋子里呆着,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种花上。一到了春天,菜圃就生动起来,不仅是因为有绿意毛绒绒地探出头来,菜圃四周的花墙上,也摆放上了各种曼妙的花儿。小石向小吴请教种花的经验,两边的花圃便都是花枝招展了。
春风很是得意,常常帮着小吴夫妇摆放鲜花,闲暇时便坐在葡萄架下那个裂了缝的秋千上赏这满园的春色,阳光下有碎碎细细的葡萄叶的影子在她青春的身体上游动。我喜欢看她用浑圆的胳膊在古井上打水洗衣,而且从来不是埋着头老老实实地劳动,总是洗一件便抬起头望望头上蓬顶的枝条,或是一跃而起跑到四边的矮墙上骑着,晃着两条长腿听苹果树上蜜蜂的聒噪。
我记得有一天,春风从朋友那里讨得了几粒含羞草的种子,便得意非常地跑回家,种在自己的花盆里,不几日,便长得如文竹般有风骨了。含羞草的每根分枝伸出来,都会在两边布满细长的叶子,形状像纤纤素手,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柔弱,一碰便把手掌聚拢了来,让所有见它的人都有些着迷。
春风常常披散着头发,穿着白底碎花的棉布裙站在花圃前,用手指挑逗含羞草玩,她的棉布裙子因此经常被菜圃花墙上的青苔蹭绿。盛夏当别人都午休的时候,她借口洗衣服,久久地呆在古井的阴凉里戏水。
在所有的子民中,我最喜欢春风,因为她常常用欣赏的目光远远地瞧着我,我也格外地留意她。
有几天傍晚,就连小石家的鹦鹉都闭了嘴,垂了头。我看见春风默默穿过小径,绕过古井,不进家门,呆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沉思。我在她眼前晃动着紫红的葡萄也不能使她动心,我用细细碎碎的树叶的响动来表达我的不满,春风抬起头来,看着满地嬉戏的影子,无声地凝望着头顶那轮满月。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
我第一次从这个女孩儿脸上看到忧伤,却没有想到这是永别的前奏。
不久,春风一家便搬走了。不几日,小石和小吴都选择了离开。我不明白我的子民们为何都背叛了我,深沉的夜里只剩下满院叶的空响。
来不及悲伤,我便看到十多个身强力壮的人闯进我的领地,用锄头、铁锹、甚至是斧头在我的身体上施暴。那棵最小的苹果树最先受到蹂躏,它细长的枝条刚伸了个懒腰,青绿的苹果便滚落了一地。有几只虫子吃惊地从苹果当中探出头来,看到的是一派的苍凉。
古井台被掀掉了顶蓬,葡萄架被拉落在地上,合欢树倒下了沉重的身躯,一地触目的落花。井水刚开始呜咽,便被烦躁的强盗往嘴里塞进了泥土和石块。
后来,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最后,我与我的伙伴们被改造成了相同的高楼大厦,所有倚靠我们的生灵都远去了,我只能在梦中依稀回想深秋梧桐的悲歌和那盛夏古井的清唱,还有,那个叫春风的女孩。我嘱咐她,为我们多年的交情,写下这篇文章,留作永远的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