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杨柏深秋的乡野
5250100000012

第12章 幽居岁月

我一直在凝望一个场景,一个熟悉到可以触摸的场景。我的灵魂脱壳而出,在那个精神的领地环游,牛欢马叫,野草疯长,山涧清音,石屋隐现。也许,这不是一种过往,在时间的沙漏中,那座沙雕被完好地保存。

幽居岁月。我怀念的正是这段充满野趣的少年时光。一切被驯化的文明于我是那么遥远,即使深陷其中也无法感受到乐趣。顺着时光逆转的隧道,我一次次地朝这小小的领地招手,期待被再次收留。

二十年前,因为父亲要进山里办牧场,我曾跟随他在一个名叫木匠沟的小庄子里享受过几个月的静谧时光。木匠沟坐落于著名风景区“圣王坪”的脚下,偏僻而无人烟,比起山顶的宽阔草坪显得娇羞小巧,却也浓荫处处,溪水淙淙,野鸟惊飞回音震耳。虽然缺乏宏大景观强悍的视觉冲击力,但对于一个十多岁的耽于幻想的少女,绝不失为一个最具诱惑力的乐园。

无疑这里是非常适合隐居的,时隔多年我仍然难以忘记这个幽静的荒村。它曾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洪水,屋塌地陷,几乎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子。也有极少的几间石屋顽强地挺立着,由于木质门窗皆被取走,只好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稀少的来人。我和家人便在这些破旧的石屋里收拾出一个角落,安居了下来。

在断壁荒院中生活久了,难免会产生一种怪异的审美情趣,似乎残缺的美更容易打动我心。我所居住的院子视野开阔,位于庄子斜坡上一大片废屋的中心。隔壁房间完全坍塌了,只留下四堵空墙,房子中间长满绿色的杂草。有一次我被蟋蟀的叫声吸引蹑足溜了进去,若不是担心阴雨侵袭下断壁的承受力,我将把它当作我的绿色书房。从断墙里仰望天空,感觉自己正生活在浓重的历史阴影里。从入住那天起,绿色书房的门外就躺着一根漆黑的木头,黑与绿时常在黄泥墙的两端对视。夏雨霏霏的清晨,黑色的木头上会钻出油亮的耳朵,我撑着伞把它揪出来交给母亲打牙祭。

我们的卧室常年被药材的清香充溢,四条板凳搭起了摇摇晃晃的木床。木床的一端紧挨着白纸糊的窗户,枕头就时不时地在电闪雷鸣的夏夜被倾盆大雨灌湿。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地挪到干燥的地方,在窗棂间赏夜,炽烈的闪电像一把长剑将深蓝的夜幕狂怒地劈开。二十年了,当我回忆起那些大雨倾盆的夜晚,总能感觉到闪电与雷鸣对我的挽留。

饭后趁父母休息的间隙,我一个人在废墟里穿行。一棵树在风里摇头晃脑地朗诵,石磨被雨洗得发白,空气中残存着暴雨的气息。我无处躲藏。眼前梯田绕阶,人们都弃它而去,却将影子留下了。

废墟背后,山深林密,常年少见阳光,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枝叶低垂,树影斑驳,需弯腰方能通过。山上到处都是紫珍珠般酸得倒牙的山葡萄,满脸雀斑的沙棘子,爬满岩石的白色小花,可以入药的柴胡和车前草……我记得密林中有时还可以采到一种状如鸡爪的藓类,炒食味道极佳。

在父亲忙着侍弄他那些牲灵时,我就一个人在山里漫游。

将镰刀投入韧性极好的灌木丛中,双手沾满绿浆,气喘吁吁地沿一条早已废弃的小道攀登,路过守林人曾经住过的窄小简陋的石屋,在碎石断路中摸索,爬上顶峰需要半天的时间。山顶有一个巨大的暖洞,叫做松山洞,即使大雪封山的季节,洞里也可以正常生长嫩绿色的植被。巨洞前长着两棵古老的松树,褐色的松针铺满洞口。如果带着干粮上来,完全可以在这个天然的空调房间里舒适地住几天。

每次来到松山洞前,我都会凝神站上半天。我在等待蜕变,我的渴望只能通过彻底的安静才能达到。“扑哧”……我听到了破土而入的微响,我的脚正在向泥土中探入,脚趾愈来愈长。每深入一点,我都兴奋地战栗。这是温暖潮湿的母体,我在与母亲做最完全的接触。遇到粗砺的石块,我轻轻地绕开它,那是母亲心头的朱砂痣,藏着母亲的初恋。也会碰到沉睡的蚯蚓,那是母亲柔滑的血管,我更需留心。我的脚趾变成一团乱麻,盘根错节地搂紧了母亲。现在我安全了,没有谁可以用任何的借口把我从这个梦想之地拔起了。除了,自然之力。我要放下一切的思想包袱,尽情地撒野了。仅仅站立,无需移动,已是全部。我的根在脚下,不像苔藓那般轻浮。我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变化,那缀满虚假花朵的衣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褐色浸润,风起处,便“砰砰砰”地裂开一道道数不清的口子,我的身体被坚硬的柔情包裹,正逐渐变得安全,从此我是可以抵挡任何的风吹雨打了。与此同时,我墨色的长发变得翠绿,一根根直立起来,分出无数的枝杈,发梢吸足了清晨的露水变得晶莹,如雪绒花一簇簇地攒到了一起。我用手臂支撑起华贵的羽冠,只是一瞬,便成永恒。这蜕变的过程如此美妙。也许这才是我最真的面目,我常常坐在黑暗中这样想。生命是从本真回归本真的过程,百年之后,能以一棵松树的形象站立在任何一个土丘上,我也就得到了追索一生的彻底安宁。

没有人问起我在山上的奇遇,这样的神游常常使我陶醉不已。

有时候,我会跑去水边。山脚处有一条清澈的溪水,两边被山核桃、红枫、漆树等矮小的树丛掩盖,流着透明的绿色。简单的午餐过后,我喜欢于荆条花丛中独辟幽径,身上总是沾满了露珠湿淋淋的眼泪。坐在溪边的树荫下,将脚泡进溪水中,看柔绿的水草在趾间飘摇,我便觉得自己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鱼儿,恨不得有缩骨法,将自己丢进这条大江里去。这里的河床是平坦完整的石块,水极清极浅,却常常能够见到一种类似海螺的黑色水生物,只是体型微小,比起黄豆来不差多少。我一直怀疑这里曾经是海洋,经过亿万年的演变,所以才留下了海底挚爱的种子。赤脚站在水底极易打滑,我费劲地将大半个身子往石床上拉,极力呈平躺的姿势,头枕胳膊仰望蓝天,消磨一下午的时间。鸟的脆鸣和溪水的欢歌融进大山的沉静里,偶尔一两只蝴蝶飞到我的脸上旅行,我屏气凝神生怕它发现上面无粉可采伤心离去。

有时候我会沿着河床往上走,想要试着探寻一下溪水的源头。小溪时窄时宽,我需要将鞋用带子挂到脖子上,努力攀了两边的树木才能跳过去。溪水在山的威严里脸色渐渐发黑,一条蛇在水里游过去。我的脚因此被溪水泡得惨白,而且长满了褶皱,胀得连鞋子也穿不进去。

游荡到暮色降临,我才慢慢地踱回到那片废墟。夕阳下,父亲傍着石磨,端着一碗明晃晃的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