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学之余,我也随伙伴四处游荡。我们院子后面是一座土山,家长吓唬我们说山上有野兽出没,不准我们上山。当然我最终还是上去看了看,实际情况很令人失望,整座山光秃秃的,除了土就是石头。我想没有哪种野兽愿意靠这两样东西活下去。既然没有危险,我们就宣布这座山归我们所有。但我们一不开山,二不采矿,只用来做游戏。
当地的孩子下地早,体力也好,一个个又黑又瘦,跑起来简直就像是野人一般。他们整日呼啸山林,我只能很吃力地跟在最后面。有一次我们发现山后有一片当地村子里的苹果园,合计了一下就决定去抢劫,结果抢了一半就被人发现,几条大汉一边喊一边追。年轻的抢劫犯们全都慌了手脚,一哄而散,跑得简直比刘翔还快。幸亏当时我有个好朋友还算义气,没有把我丢下,不然我一定会当俘虏。作为胜利果实,抢回来的苹果实在不怎么样,全都又青又涩,只好丢掉。
这样失败的行动,无法起到警示作用。有一个阶段我们简直算是当地一害,在老乡的眼中可以与野猪、麻雀、蝗虫并列。每日里就是到老乡的地里开展采摘活动,无论采摘到什么,都要跑到山后挖一个坑将其烤熟,所以那一段时间后山经常炊烟袅袅。如果是玉米,烤完之后情况还好,但是如果偷来的是青椒之类的蔬菜,情况就会比较棘手,烤出来的味道,可以让你刻骨铭心地记忆一辈子。
那时常和我厮混在一起的小朋友,有一个叫二胖的——他倒是有个哥哥,但是好像也不叫大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排行从何而来。二胖性格温和,每天都挂着一条亮晶晶的鼻涕,动不动就令人心碎地哭。还有一个叫玉涛的,长了一个大脑门,有点像南极仙翁的嫡传。玉涛小时候头发不好,他的护发方法就是吃完油条不洗手,直接往头发上面抹,一边抹一边很认真地向我解释,这样的油对头发有好处。所幸我们那时候不常吃油条,不然很难想象我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子。后来我上了高中,还专门回去看望了他们。玉涛当兵走了,二胖变得沉默寡言,见到我,也只是傻傻地笑。那个时候,我就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我想,隔了这样悠长的岁月,我们就不认识彼此了。
(三)
现在可以谈谈我的父母在我的黄金时代都干了些什么。
家父开始的时候在扳道房工作。这是一个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工种,原来的轨道都不会自动变道,远处有火车开来的时候,家父要负责把信号灯挂到一根高高的杆子上,并且把轨道变换一下,说起来很高科技,实际是个力气活,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把一个机关扳动一下。那时家父常常上夜班,我妈带了我,每天沿着长长的轨道,步行去给我爸送饭。我那个时候还没认识那些野孩子,还是一个很乖很温顺的小孩儿,看见家父进膳进得香,我还曾认真地向他表示,等将来我长大了,他变小了,他也须给我送饭。这个笑话流传很久,但是我现在发现我爸确实越变越小,常常气得我又好气又好笑,让我觉得这个老爷爷真是越长越小,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兑现诺言,给我送饭。
由于每天晚上值班,不能睡觉,家父只好找来各种各样的书解闷。看书需要动脑,扳道需要体力,我爸就这样过着内外兼修的诗意生活。
相对于我爸的温和,我妈有时显得不太够绅士派。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需要上夜班,只好把我寄放在当地一户农家中。那是一对老夫妇,对我好得简直像对他们的亲孙子。老爷爷手巧,喜欢给我做玩具,每次都让我爱不释手。还记得有一次他给我做了一条红缨枪:木头杆,簇新的红穗子,明晃晃的枪头。那可真是一件艺术品。可惜我只玩了一个短暂的下午,黄昏的时候我妈来接我,我们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这时悲剧发生了——我妈一脚踩在了我的红缨枪上,长枪马上变成了一支甩手镖——只剩了一个明晃晃的枪头。那可真是刻骨铭心的伤痛,我整整哭了一路。
还有一次,我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就去接车了,可怜的小孩学着电视上的情节,千里去寻母。等千辛万苦地寻到了,我妈却杏眼圆睁,飞起一脚就把我踢翻在地——这样的侧踹简直比劈面腿的杀伤力还要大。后来我还专门就此事求证于家母,她听了很不好意思,只反驳说谁让我当时不懂事——她越忙我越添乱。我“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心里悲愤地想天下还有这样当妈的。
那个时候我妈多是夜班,白天常常在家,所以我和我妈相处的时间,远远长于我和我爸相处的时间。相处的时间那么长,她就不太懂得珍惜,我闯一点祸就要被揍,真是没有办法。
记得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欣然出游,走在半路,看到一位平日相熟的叔叔,也是我妈的同事。他冲我诡秘地一笑,和我说车站分西瓜呢,你还不抓紧时间去,不然可什么都没有了。我年小志高,闻得此言,当下便忧心忡忡地朝车站走去。大家看了觉得好玩,就把两个西瓜给我了。有两个平时老是逗我玩的叔叔一直跟在我后面,想看看我如何把那两个西瓜运输回家。我用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把一个西瓜朝前滚,然后回身去推另外一个,如此循环往复,慢慢地也就推到家了。
这样的做法令大人们觉得很神奇,纷纷夸我聪明,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这是这件事情积极的一面。不太积极的一面就是,那两个西瓜经过长途跋涉,上面嵌满了小石头子和玻璃碴,看上去活像一对流星锤,让人不敢吃了。我妈对着它们叹了一会儿气,只好全都扔掉。
6岁的时候,考虑到我的前程问题,我爸我妈决定把我送回天津,和奶奶一起住。年轻的抢劫犯们听到这个消息,全都哭了——他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对于此事,幼小的我也不能明白,因为我相信没有了他们,没有了我爸我妈,我可能不再会快乐。不过慢慢地我开始明白,很多时候,留给你的选择,都是非常无可奈何的,《大话西游》里的齐天大圣,那样法力无边,也只能看着紫霞仙子越飞越远。既然那样无奈,还是学会默默接受吧。
临走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特意跑到山上摘了很多酸枣相送,我知道它有多么难摘。酸枣树全都长在山崖边难以触及的地方,枣树枝上长满了尖刺,稍微不小心,就会把胳膊和手划破,伤口会又痒又疼。我接过一书包的酸枣,心里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难过。我想,眼前这些笑脸,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
不久之后,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车,离开了这个我熟悉的地方。我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木,心里一阵真实的忧伤,那一刻我想我长大了。我离开土山,离开朋友,离开父母,离开难以割舍的生活,离开我的黄金时代,可能就是为了这一刻不情愿的长大。想到这里,我还是伤心得哭了。
载着我的火车,越开越快,让我离我的黄金年代越来越远了。
四 我看“四大”
先说说“四大”的名字。在中国的“四大”,全都有个很长的名字,普华永道中天、毕马威华振、德勤华永、安永华明。(还有骄傲的安达信华强,这个名字上要加一个框框,为的是大家都能记住它。)很多人不知道这么长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在我们同一楼层,有个常常和我们抽烟的大叔,日常的工作乃是穿行于北京各地,给公司送机票,他最大的客户是安永。有一次聊得兴起,他不无自豪地说:“知道为什么安永叫安永华明吗?”我当然知道,但是微笑不语。大叔接着说,安永华明那是四个创始人的名字,我就认识那个“明”,叫戈明。我听完了强忍住笑,牙都快咬碎了。
我倒真的是很早就听说过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根据我国法律,外资事务所不可独资执业,所以分别和财政部下属的四个直属所合并而成,均冠名为华字头。说是合资,其实核心力量自然还是“四大”。普华永道为什么和中天合作一直不清楚,如此地不合流倒是显得很有个性。
“五大”(还是捎上安达信吧,这样才完整)的名字中,我个人最喜欢普华永道,听着就大气,四个大字用楷体写出来真是漂亮。我晚上加完班,打车回家经常路过财富中心,这个时候我常常仰起头看看夜色中闪耀的四个金色大字。前些日子我到普华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培训,里面的装修看得我直流口水。心中暗想这样大气的装修才是真的professional,比得其他三家的装修小家碧玉一般。以前到广州出差,听客户说普华在当地的花名叫作水记,后来才恍然大悟——water house嘛。还有更加神气的,据说在香港叫作罗兵咸永道——罗兵咸哎(Robinson; Coopers)。忽然想起一个演电影的,叫作阿诺舒华辛力加——大家知道是谁吧?
D记的名字起得也好,一定是哪个大才如海的才子想出来的。德和勤本来就是会计师需要具备的品质,两个字又响亮又顺口还有意义,真是很难得。当初面试D记的时候,一直念不出来那个“Tomastu”,进去之后请教了师姐才知道。D记国际的名字叫作“Deloitte Touche; Tomastu”,那个拗口的尾巴“Tomastu”乃是D记的日本血统。
(“Tomastu”是日本最大的会计财团法人。)我还在D记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开研讨会,定下一个酒店。那个负责的销售经理给我们老板打电话,上来就问:“请问是德勒会计师事务所吗?”我们老板听了十分恼火,脸都憋红了,很不客气地怒吼,什么德勒!我们叫德勤!德勤!!刚进D记的时候,参加大中国区新人培训,有来自台湾D记的小朋友,名片上印的却是“勤业众信”,也是很好的名字。
毕马威实在不好听,一万个人初次听到这名字,一万个人都要想到《西游记》那里去,实在令人郁闷。我出去做客户,一般不敢提公司的中文名字,只说自己是“KPMG”的。这四个字母,好像倒真的是四个创始人的名字。我们自己人常拿自己开玩笑,说KPMG实际上是“坑骗蒙拐”,我想做会计师倒是真有这样堕落的可能。我知道台湾的毕马威叫作“安侯建业”,也是很好听的名字。
安永和安达信就不说了,可能也有很好的意思可以讲出来,不过我不知道。
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对比内资事务所和外资事务所区别》。那个时候查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功课,所以最后得了一个优。但后来进了“四大”,才发现自己写的只是很粗浅的皮毛。
我实习的时候,在一家local所,干得还算不错,实习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还被派往一家公司,带领另外一个实习生,单独做一个清算审计的项目。这种充分的信任感,可以催生很强烈的成就感,对刚毕业的小孩子来说,可以快速地建立自信。后来进了D记,如我前面所述,我变成了新出炉的“影帝”,简直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我还有个朋友,外经贸的研究生,CFA,刚到K记的时候,赶上一个很大的项目,被任命为“Key person(关键人物,key是钥匙的意思,此处取谐音,其实就是管钥匙的人)”,于是他每天的任务,就是保管Key和餐票。
我曾经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四大”所设定的新人成长期比较长,所以按部就班地让小朋友慢慢地长大,把基本功打扎实,比如保管钥匙和餐票,就可以培养小朋友的责任感。这样的设想,要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些小朋友全都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十几年,当他们按照精心设计的培养计划健康成长起来,他们当然可以成为很优秀的会计师。但是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中国的资本市场刚刚建立,大量企业需要到本地的资本市场或更成熟的资本市场融资壮大,作为资本市场的活跃力量,会计师只能前仆后继,日以继夜。高强度的工作往往超越人的极限,当生理反应战胜责任感的时候,就是很多小朋友选择退却的时候——可是这个时候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还没有把本领学全。
我做审记的时候,听过很多客户对“四大”的抱怨,核心思想就是收钱太多,水平一般。我承认“四大”藏龙卧虎,很多奇人异士。但是奇人异士也可遇不可求,大家见到的,大半还是怯生生地提问问题、满脸不自信的小朋友。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说,在“四大”三年足矣。我前前后后呆了也差不多三年,技术学到了多少不敢在这里卖弄,但很多很好的小习惯却已经养成,比如写报告正文要用times new roman12号字,遇到什么问题都喜欢做notes(备注),找到了supporting documents(支持性文档),就顺手做cross reference(交叉索引)……这样的小习惯,对于长久的职业生涯,很有好处。
我有个朋友,工作几年跳来跳去——只在“四大”中跳,其他的地方好像都没考虑过。我曾经很好奇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挠挠头,说习惯了这四家的风格,到了别的地方,可能不适应。后来我想,“四大”就像兵营和学校,有些人是浅尝辄止,体验一下就好;也有一些人,天生就适应这样的环境,在他们看来,这里乃是可以久留之地,再悠长的岁月,也值得期待和欢度。
结语 临别记情有朋友建议我写《审计师的浮生再六记》,我想还是不要了,本来写的也不是貂,再用一条狗尾来续,显得对自己和大家都不尊重。还记得当年我最喜欢的《戏说乾隆》拍出续集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但是看了,就从头到尾怀了巨大的失望,太多太多可以指摘的地方让我悲哀地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如留点淡淡的思念。
在过去的三个月中,我常常在深夜更新短短的一段文字。那个时候周围很静,我只开一盏小小的台灯。这样的气氛,让我有一种很真实的幸福感,因为我想我此刻用心写下的这些文字,明天的时候,会有一些熟悉的名字去关注。刚开始动笔的时候,我写得很放松,改也不改就挂在网上,但是后来,大家的督促,让我改变了态度,开始认真地做这件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很高兴,因为我有始有终地把它认真做完了。
今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舍不得。我每天上了班,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打开电脑登录天涯、中国会计视野和雁渡寒潭,大家的鼓励、认可、批评,都让我觉得下面的一天格外充实。现在电影演完了,大家可以回家了。
很喜欢周华健的一首歌,歌手深情地吟唱:有没有这样一首歌,能让你突然想起我。我写下了这点点滴滴,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大家也能有这样的一刹那,突然想起我。
真心感谢每一位长久以来支持我的朋友,我认得你们的口气和习惯,你们的赞美、批评和调侃,对于这些,我会认真记住,宝贝一生。
故事讲完了,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