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老派人,一直把离婚这件事情视为奇耻大辱,盖婚姻失败等于他人生的又一桩失败也。虽然我很不敢苟同,婚姻失败不过是选择错误,两个人不能配合,换个合得来的再接再厉也可,保持单身也可,失败什么?当然我也没有机会跟阿爸说过这种离经叛道的意见,不然少不得又是后脑勺老大的爆栗,痛死了。
爸爸瞒着女友探望过继母一次,是我开车陪着。继母住在一个小套房里面,已经很干、很憔悴,可是仍然浓妆,一笑起来,牙齿比脸颊黄,简直惨不忍睹。
我们留下了一篮子水果跟饼干,还有一个信封的现金,慰问数句,就此告辞。
老爸的女友神通广大,发现我爸偷偷去看过前妻,两个人吵架吵到打大架。阿姨咬了我爹一口,手腕上一圈牙印,咬得很深,神经都坏死了,给我老子留下个永恒的纪念。
后来他们吵到分手,阿姨觉得老爸“对不起”她,瞒着她跟别的女人幽会,对象居然是比她老丑三倍的前妻,“那么舍不得人家干吗离婚!”这种鬼话说得街知巷闻,于是阿姨怂恿她的新男友替她出气,讨回公道。新男友拿着空心的铁棍来堵我爸,我爸闪得快,只挨了一下,但是车子砸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怒不可遏,找了人回敬,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几个小混混,五万块新台币,要人家一条命都够了。对方拿什么东西打我爸,照办煮碗,不过加上红利佣金跟年终奖金,成双加倍地还回去。事前给一半款子,事成之后拍照存证,凭照片回来领另外一半。
很快就有消息,我收到照片,爽快地付了尾款,还多加一笔款子,请人家喝茶。冷笑了一下,哼,好叫你知道,我爸也是有人罩着的。
就在该刹那,我忽然想起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搜集交响乐的唱片,跟母亲边听音乐边打赌,三秒钟以内,说出这是哪一个作曲家的哪一号作品,还有,哪个乐团、哪个指挥家。想起星期天上午,父母亲各据长桌的一端,母亲习瘦金体,父亲练正楷。想起母亲的古筝,母亲优雅的旗袍。母亲细致的菜肴,母亲精巧的针线活。母亲的工笔花鸟,水墨山水。母亲边剥着毛豆子,边教我念宋词……我想起爸爸手臂上的牙印,看着人家回报的照片,椎心刺骨地悲恸起来。
我们父女,在妈妈去后,沦落到这种程度。
没有差别,黄阿姨去了有李阿姨,李阿姨去了有吴阿姨,可是不管我爸换过多少女朋友,我都离得远远,绝对不接近。不关心、不知道、不干涉、不在乎,非不得已见到面,满面笑容地打招呼:阿姨好,爸爸好,天气好,景气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是,谁也别想再逼我开口叫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没有再见过继母。
像这样挨打我是服气的,因为什么丑话都讲在前头,点什么菜,需付什么价钱,清清楚楚地开列出来。我要是明知故犯,叫作找死,挨打活该,怨不得人。
体 罚
我小时候常挨打,当然,如果跟别人家天天照三餐吃棒槌的玩伴比起来,我家算是打得少的。
很奇怪,我总记得爸爸不是暴力的人,他对妈妈极其温柔尊重,连声音都没大过。再想想,也许是我记得不清楚,爸爸喜爱的电视电影,都不是很和平的。他喜欢看摔角,男子女子的都看。喜欢《强巴拉》(日本古代武侠剧),什么《带子狼》《水户黄门》《暴之坊将军》,连我都看得熟极如流。喜欢的电影除了战争片就是动作片,最喜欢老牌法国明星杨波·贝蒙。当时的风气跟现代不一样,电影里的男主角可是会给女主角吃耳光的,动手打女人仍然不减英雄气概,换作现在,不被女权分子起而围剿砸烂票房才怪,时代果真是不同的。
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这样的暴力电影,我爸出手打人,开宗明义第一式,永远是打耳光。刮个嘴巴子还不够,是左右开弓的两两成双,真个是打人家的左脸,右脸也顺便来一下。痛并不是最痛的,这不过是个序幕,是个引子,后面的责打让肉体更吃苦。可是打到天昏地暗,也没有吃耳光那样令我觉得渺小以及受辱,是以痛恨非常,发毒誓日后万一自己有小孩,捶墙壁捶到手指关节开花也不打自己孩子耳光。
爸爸的手不算很大,但是非常的厚,手指很粗,打起耳光来,真是威力无匹,痛不可当。可是两个巴掌完毕,真正的体罚才跟着来,端看他手边搁的是什么,抓起来,照着我的头、脸、肩膀,随便哪里,噼噼啪啪地开揍。
常常是租书店的武侠小说,租书店的小说都会钉上厚厚的褐色粗纸来保护书。书的硬度增加了,打起来也格外的痛。书背还有钉书针,弄得不好就刮破皮,又肿又痛还见血。所以老爸看金庸那一阵子,我真是特别乖,原因无他,金大侠的小说厚,那时候没有小字版,被我爸抓着天龙八部狠打可真是痛彻心扉。
除了一双铁沙掌跟武侠小说,我爸会用的武器还有衣架跟皮带。
衣架比较少出现,大概因为通常放在衣柜里头,取得不易。挨皮带打完了,全身都是一条一条的瘀肿,学名叫作“打斑马”。爸爸以前做过木厂生意,原木进来,刨皮磨光,做成三夹板木板木条的卖出去。
厂里头什么没有,零零碎碎的木料最多,有个超级会拍上级马屁的王八蛋,一天到晚把剩余的木料做成各种尺寸的戒尺,还做把手,把手还雕花,拿来送给我爸做教育英才的武器。每次看到那个贱人摇头摆尾地上门来亲吻我老子尊臀的贱样,真希望自己睡一觉起来就变成女超人,把那个浑蛋倒吊起来,用他磨出来的教育尺狠狠毒打他屁股,还要打到开花。
可惜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现在想起来还牙痒痒,什么鬼心态,特地制造专门拿来打小孩的板子给上司,那个人真的需要看心理医生。
相较于我爸的“专业”武器,我妈的武器就很家庭主妇风,颇符合身份,除了一双纤纤素手会打屁股还是手心,最多不过扫把跟鸡毛掸子而已。我妈从来不打头脸,要打,抓起来打屁股、大腿等肉厚之处,痛归痛,可是万金油拿来涂一涂即可解决,不需要进医院,也不会不能上学。我妈虽然严格,规矩却不多,也很有原则,不会看当日心情好坏决定处罚轻重。说“上厕所不准带书”,被抓到就是鸡毛掸子抽屁股二十下,绝对不会因为今天台风小白菜涨价五十倍,打起来就从平日的二十下加到五十,很公道的处罚方式。
像这样挨打我是服气的,因为什么丑话都讲在前头,点什么菜,需付什么价钱,清清楚楚地开列出来。我要是明知故犯,叫作找死,挨打活该,怨不得人。不比我老子那么天威难测,挨不挨打,全凭运气。一次我问老爹,可否跟某某与某某去大书城打工,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么想去你就去啊。”结果我去了,赚了数百元回家,吃了老爹一顿打。原来讲什么话不重要,要紧的是上面“用什么口气讲出来”,当场学到什么叫作反讽,幼受庭训,练得我一身“揣摩上意”
的看脸色神功。
眷村里头地小屋多,家家户户鸡犬相闻。张家看电视,附近的人都知道连续剧演到第几集。王家打麻将,大家都知道谁碰谁吃胡,谁做出一副大三元。李家打小孩,也是全村都听得到老李打得噼噼啪啪之余,怒骂小李龟儿子还是王八蛋,当然,也听得到李伯母暴跳如雷地维护自己的名节。
李家就是一天到晚照三餐开打的,坦白说邻居们一直好奇历史的真相,盖老李只要一打儿子,嘴里头骂的就是龟蛋王八蛋,字字句句都充满暗示明示小李不是他的种,又打得厉害非常,是那种让人不免质疑“倘若是亲生儿如何下得了此毒手”的打法。李伯伯一次把小李整个人抓起来摔出门外,小李一个驴打滚,翻身起来朝外就逃,跑得飞快,老李抓着根棍子紧追在后,高声痛骂:“你个臭小子有种给我站住!”
小李是个“小杖已经不受,大杖当然逃走”的角色,脚下不但不停,还跑得更快,简直像借了墨丘利的翅膀鞋,逃得如同飞一般,还有余暇回嘴:“你以为老子是笨蛋,停下来让你打?有种你追到我啦!”
老子固然是追不上小子,可是逃得再快,在外面躲到天黑,肚子饿,身上冷,不想露宿街头,也只得回家。饭是没得吃,还被他老子逮住狠狠痛扁一顿。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碰见小李,两个黑眼圈,瘀青的脸颊,到处都是伤。我妈让我从家里拿了两个夹蛋的馒头给他,小李抓过去就大嚼起来,饿得狠了,吃起东西真是狼吞虎咽。
问起这一次为什么挨打,小李贼忒嘻嘻地笑起来。原来这家伙把他老子秘藏的花花公子春宫照片(重点部位无遮掩,无抹黑,没有马赛克,巨细靡遗、纤毫毕露的妖精打架。现在看当然是没啥了不起,解严以前耶,那还不看得人谷精上脑)偷出来卖,得来的款项拿去买了一双簇新的跑鞋,还有一打雪白厚软的棉质运动袜,藏在床底下,结果李妈妈扫地的时候扫出来,东窗事发。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被揍有何不妥,村子里头每个小孩都挨打,进医院好像是有点太严重,却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一直到上大学,跟白人同学聊天,说起体罚这件事,拿我的童年经验出来讲故事,在白人同学震惊的表情中,才蓦然顿悟,文化差太多了,我觉得“还好”的状况,比他们听过的虐儿案例还要恐怖。可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每个人都挨揍啊,程度的轻重跟次数的多寡之分而已。不过大家都命大,就算被揍得脑震荡还是骨折,也都还是安然地活到成年啦!
显然也没有因为童年“受虐”,长大了精神变态,跑去偷东西还是奸杀谁,反而是从自己痛苦的童年经验学得宝贵人生教训。比方说,我就学会察言观色,但是极其厌恶打耳光这回事情。也穷毕生之力,希望可以过一个“不要看人脸色”的生活。比方说,小李从小到大都是田径赛冠军,至今也保持每朝晨跑的健康习惯,真是环境造人,时势造英雄。
我家不是不体罚,偶尔还是会打,视情形决定。讲不通,劝不听,哄不转,三次警告无效,也是有可能会祭出降龙十八掌的。我这双玉手,除了把屎把尿,洗奶瓶洗屁股,放下键盘,打起小孩可也不会手软。就算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该管教的时候,就是得好好教训,管他外边社会变成怎样,专家学者如何倡导小孩的权利,说教半小时,讲得声泪俱下,天花乱坠,顽石也不见得会点头,还不如运起双掌,照屁股上就是一记“亢龙有悔”,要来得立竿见影。
不过这个年代已经不流行“棒头出孝子”了,家长也不会拉着小孩跟老师鞠躬:“请您大力责打。”现在老师打学生,会被告上法院,老子打儿子,说不定儿子就去外面撂人回来砍他爹。处罚小孩,小孩都知道要去报告警察,说父母虐儿。
有一次,五岁的痞子法不好好吃饭,跟我要糖果被一口拒绝,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臭小子回嘴,说要去叫警察。我也不气,拉开大门就把他推出去,一不做、二不休,还站在门口臭他:“去叫啊,不然你就打泰国警察局电话?”当场整得痞子法哑口无言,只好任老母鱼肉。
当然我知道只能趁年幼吓唬他,很快的他就知道要打全国妇幼保护专线。可是我同时也知道,这个臭痞子跟他妈妈小时候站得直挺挺的挨打挨到死,也不懂要逃要躲还不讨饶的那个笨蛋劲儿,是非常不同的。
白色康乃馨
中学以后,我恨五月份。
愈接近母亲节我愈沮丧,倒不是嫉妒别人母亲健在,而是害怕所有跟母亲节有关系的应景事项。商店里摆满庆祝母亲节的礼品,电视上强力播送广告,触景伤情,统统在提醒我:余生都是无母之人,这跟我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那并不是最糟糕的,母亲去世又不是我可以选择的,虽然伤心无奈,我很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碰到热情过度的老师,日子就难过了。
美术课,大家都拿到红色皱纹纸,要做康乃馨。那是庆祝母亲节用的花朵,小学就已经做过红色康乃馨,回家献给妈妈。值日生把一捆捆红色皱纹纸发下去,轮到我,什么都没有,老师特地把我叫到讲台前领取白色皱纹纸,一面说:“×××,你要用心做哦,老师跑了好多家文具店,很辛苦才找到这个颜色的皱纹纸耶。”
我当场僵直,站在讲台前呆若木鸡,也不伸手去接那卷白色皱纹纸,无言以对。
老师满腔激情没有受到热烈响应,不高兴了,“怎么连谢谢也不会说吗?你妈妈没有教你?”
我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垂下头,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起码也别让人瞧见我的脸,生怕表情泄露了心事。
没有人宠爱的孩子,喜怒哀乐不但没有人在乎,还没有不高兴的权利跟自由。人家心血来潮,随随便便地扔点他们自以为的好处给我,砸得头破血流,我还得感谢人家厚赐。就算这种嗟来食吞不下去,人家还当我是填鸭那样硬灌,灌得我呕胆汁,还是他人一番好心呢。
我很小就学会隐藏自己真正的感受,免得招致更大的侮辱,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慈爱的心肠会爱护弱小,更多人会践踏没有能力自保的妇孺。为什么不?柿子拣软的捏,谅这些幼弱也没有能力回来讨回公道,还有比任意妄为而不虞后果更过瘾的事情吗?
老师把白色皱纹纸塞在我手里头,我轻轻地道了谢,走回自己座位。
年纪小,不辨心里滋味,也不知道如何化为言语,整个胸膛堵塞得难过非常,好像被沉重的大石头压成了肉饼,又好像滚烫的熔岩四处流淌,急欲爆发却找不到出路。四肢百骸滚动着的不知道是怒火还是眼泪,只希望自己倒下来死掉算了,一了百了,死了就可以去跟母亲团聚,也不必再痛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奈,万世师表究竟在想什么?把我从众人中拉出来,努力提醒我丧母的事实,然后邀功呢,我还得感谢人家跑这趟路辛苦了,居然可以找到白色皱纹纸,好标示得清楚些,我没有母亲。
我妈就是没有来得及教我怎么样应付这种人,这种事啊。
其他同学吱吱喳喳地讨论比较,谁做的康乃馨比较精美,谁做得根本就像是媒人婆戴的红绒花。男生把碎纸头扔得满天飞舞、推推搡搡、笑笑闹闹,可是聒噪声音到我附近就自动止住了。没有人会找我玩闹还是比较,整班级的红花,我是唯一的一朵白花,完全被孤立出来,感觉像是坐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头,人家的欢笑嬉闹跟我再没关系。
如果这还不够瞧,住校的时候,到饭堂吃饭,教官会指挥学生高唱“母亲像月亮”,或是“世上只有妈妈好”以应景。虽然也没有谁的老母在场,享受得到这种天伦乐。我站在人群中,看大家嘻嘻哈哈,拍来打去,张大嘴巴,高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教官沿着走道一桌一桌地巡逻,发现我不但没唱出声音,连嘴巴也不张开来,佯装一下意思意思。教官站在我旁边,勒令我唱,不唱就罚站,饭也不用吃了。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英雄豪杰,甚至于叛逆,我是很想做顺民,服从命令,教官吩咐我唱,那我就唱好了,人微言轻,在权威面前低头,免遭横祸。
我尝试过,可是嘴巴张开又合上几次,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那样的沉默,看在教官眼里,无疑是对他的权威宣战,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下违背直接命令,不啻一种轻蔑,而任何一个权威人士都不能忍受这种公然的污辱。虽然我其实并没有干革命的意志,一切都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