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宽广,可以容纳至少五百人同时进餐,我一个人金鸡独立,看众人低头扒饭。要我开单人演唱会,尴尬得无地自容,可是只要不唱歌,就得站着,站到晚餐结束,一口饭也吃不到。又没有人斗胆敢跟教官解释我的状况,不过在军令如山的教官心中,死了老母恐怕也不是拒绝服从军命的理由吧?悲哉。
后来每次母亲节我就躲在宿舍装病,不去吃饭,情愿挨饿,免得跟教官硬杠,吃亏吃饱了。
我做的白色康乃馨没及格,美术老师说我“不用心,剪得歪歪斜斜,粘得不妥当,一点也不像康乃馨”,扔回来叫我重新做过。我没有吭声,也没有重做,木着脸,动也不动,那节美术课,到底怎么撑到下课钟响实在不复记忆。当时的我也还不知道,日后这种不欲回想起来的片刻还会有很多很多。
那个学期,我美术不及格,被罚缴交一百张水彩。
我是个沉默的小孩,不大会发表意见,更不要说对尊长顶嘴,可是不表示我就不会记恨。长长的暑假,我画了整整一百张白花:白色康乃馨、白色百合花、白色雏菊、白色玫瑰、白色铃兰、白色睡莲,绿树白花,各种姿态,各种背景,但全部都是白色的花卉,照着植物图鉴素描,勾边,再用白色水彩上色。
喜欢白花是吗?好,一百张水彩,全部都是白花,白个饱,白个够,白得你雪盲也罢。白色图画纸还得上底色,不然白花不显眼,画得我手臂酸软,眼花缭乱。可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满腔的怨气支持着我,硬是画完一百张白花,还编上号码,嘴上不说什么,但是瞎子也看得见那种报复的意思。
幸好后来学期开始,那个热心过头的美术老师跑去嫁人,没有再回学校。换了国文老师专教国画,水墨花鸟,梅兰菊竹,再也没有手工艺剪贴纸花这种小孩玩意儿,不然年年美术不及格,真是太悲惨了。
现在不恨五月份了。母亲节,我收到孩子们学校的劳作,用意大利面做的相框或是已经破了一半的黏土爱心。有妈妈没有妈妈,还是好几个妈妈,老师分下去的材料统统一模一样,劳作而已,没有谁会被刁难为什么要做多几个还是怎样的。天下大同了。
也喜欢白色的香花、素馨、茉莉、米兰、百合、茶玫、野姜……真奇妙,大部分的花卉,有色就无香,除了玫瑰。尤其喜欢五月一日互相赠送铃兰花这种可爱的习惯,劳动节,怎么会跟这种天使的吊钟般细致娇小的芬芳花朵连在一起,真是不搭调的甜美气氛。
但是看到白色康乃馨,还是按捺不住厌恶。
人的肉身就让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还给上帝。我知道,不用悲伤,外婆那样美好的灵魂,已经到达永恒安息的水边的青草地。
圣诞节
外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基督徒的,最初并没有外婆吃饭祷告的印象,是我们搬家搬到眷村以后,才见她上教会。
每个人都有故事,端看怎么说出来而已。我外婆的故事,不用很夸张地写出来,也就是一篇爱情伦理大悲剧。
外婆不算世家贵女,但也是富裕家庭养大的千金,一双纤纤素手,在婚前只接触过毛笔纸张琴弦茶杯,没想到有一天得要挑水施肥种菜下灶。我听多了外婆跟妈妈母女夜半的私语,很小就铭记于心,父母亲反对的姻缘,总得看看父母反对的理由是什么,不是说老人家一定就不会错,而是多活了那么些年,很多事情,一眼看也看出个脉络大纲来,对大致的发展都差不离,经验哪。
外婆当年跟外公恋爱,遭受太外公严厉反对,说是太外公嫌外公穷,没身份没地位,咬定外婆将来一定要吃苦。年轻的外婆执拗不听,爱情至上,逃家跟外公私奔。太外公怒极,就此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死也好活也罢,幸福与否,跟他们都再没关系。
有时候不要说父母势利,看男友穷酸恐怕不能照应岳家就瞎反对。后来外婆果然就吃了苦头。
人穷志不穷,知道奋发向上,都还要担心他为求上进不择手段,磨尖了爪子拼命钻营,那个嘴脸其实很难看,而且非常容易走偏门,惹祸上身。
人穷志短那些,就更不用说,陪他挨得苦死,没有功劳,没有苦劳,他拿着老婆辛苦赚到的钱去喝酒玩女人,还不能抱怨,一开口就是女人爱慕虚荣,啧啧啧。像我外公。
外婆的信仰跟现世的不如意有无关联,我不是百分百确定,很多不如意的人,尤其是对感情生活失望的人,往往把心情寄托在宗教上。但是外婆在教堂里头的表情,总是看起来非常平静。她一生辛苦崎岖,没有多少安乐辰光,晚年轮流住在儿女家,住在我家为最多。
接触到浸信教会,闲来跟教会的兄弟姊妹吃茶读经,周日上教会,还有外孙女陪着,婆孙俩手牵着手一起去,精神有了寄托,笑容也多了,总算有过到一点好日子。
圣诞节在我家,并不全然是装饰性质的凑热闹,外婆信教信得非常虔诚,连饮食都很严谨地遵守教规。只要外婆在,我家饭桌上不会有“没有鳞的鱼”(据说是魔鬼的象征还是使者,我其实没有研究),该斋戒的时候斋戒,什么时候该吃鱼该吃肉,都是有定规的。
于是我家除了传统的节庆,也过基督教的节日,一年到头,几乎每个月份都有节日跟庆祝活动,过完中秋紧跟着有感恩节,圣诞节过完又要准备过旧历年,妈妈总是兴冲冲地忙着准备过节,年好像就是被这些节庆串在一起的,一下子就过完一年了。
家里有一棵塑料的圣诞树,时间到了,妈妈把树从储藏室里拿出来,虽然用防灰尘的塑料袋层层包裹好,打开以后,总是还要在后院子里掸掸灰尘,水管冲冲,免得我一走近就喷嚏连天。
装饰圣诞树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书局买来的细细金丝银丝,闪闪烁烁地垂在假树的枝丫上。彩色的小颗小颗的灯泡,一闪一闪亮晶晶,不是天上的星,是树上的灯。
外婆跟妈妈缝了很多小布偶,圣诞老人的胡须是白毛线做的,姜饼小人,红鼻子驯鹿还挂着特小号的铃铛。雪人,不织布做的星星,铃铛(其实更像吊钟),雪花,长袜,一套二十四个用亮粉绘着复杂花纹的红色玻璃球,是爸爸的朋友朱伯伯从夏威夷带回来给妈妈的礼物。最顶端的装饰是一颗硕大美丽的银色星星,外婆说,那是伯利恒之星。我一点也不知道那象征着什么,但是我喜欢外婆说起来柔和虔敬的表情,虽然不懂得,却也深深记住那音乐一般美丽的字眼儿。
父亲不算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对基督徒饭前祷告这件事情不大愉快,尤其是“感谢主赐给我们桌上的食物”这句祷告词,特别让他不高兴。他很不以为然地告诉过妈妈,谢上帝不如谢他,因为是他辛苦工作赚钱回来买菜的。妈妈并不争辩,也许同意,也许不,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父亲从来也没有在外婆面前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意思,而我们都知道爸爸其实是怎么看待饭前祷告这件事情的,可是外婆在饭桌上低了头无声地默默祷告,爸爸也很尊重,大家垂手静坐,等到外婆抬起头来,我们才会开动。
这就是尊重他人的选择了。我父母一次也没有说教过,什么要给别人空间,要尊重他人信仰自由,统统没说过,他们只是以身作则,在静默中,给我不言而喻的教育。
光会说圣诞快乐,不是过圣诞节的精神,每年外婆都带我去望子夜弥撒。晚上获准离开家门,对我来说,不但新奇之至,简直充满神秘的欢乐。平日入夜之后,村子里面万籁俱寂,除了过年,就数圣诞节期间热闹。外婆去的那个小小教会,被彩灯装饰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像教会倒像是夜市了。
教会庭院里头的树下面,有木头刻的马槽,圣婴被包在白麻布里头,躺在稻草上,附近所有的人跟兽,都跪在初生的婴孩面前。我对这种装饰非常着迷,不知道是因为少见多怪,还是因为在灯光夜色的装点之下,就连雕刻得粗糙的木制人形都显得格外光彩。我贪看着东张西望,往往站定了就忘记一切,总要等外婆耐心地一再提醒,才跟着她离开。人是跟着走了,大半的心思却还留在马槽里圣婴诞生的那一幕。外婆把我交给教主日学的姊妹带我去换上唱诗班的白袍子,自己在人群中坐下了。
牧师讲完道,我们小孩出来唱赞美诗,大家祷告。然后,大人带着我们去附近的教友家外面报佳音。其实有点冷,而且对南部人来说,那个景象可能有点诡异: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披着白袍,提着篮子,在谁家门外点起蜡烛唱圣歌。华人恐怕不会把白衣服当成洁白如雪的象征,咱们的文化里面,半夜披着白衣服出来逛大街的可绝对不是天使啊!
绕一圈,唱完歌,回到教会去,有热的巧克力牛奶跟阿华田喝,还有电饭锅蒸的鸡蛋糕、饼干、橘子。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是精神还是很兴奋,大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有点像水面上的波纹那样晃漾,我往往不大记得我到底是怎么回到家上床睡觉的。
圣诞节的早上最快乐,那时候台湾也放假,放的当然不是圣诞节,而是行宪纪念日,现在大概是没有假可放了吧?一张开眼睛,看到的是妈妈温柔的笑脸,床头多了一只我妈妈用毛线打的红白条纹的长筒袜子,里面胖胖的塞满了金币巧克力。妈妈在我的睡衣外面加件毛衣外套,给我穿上厚厚的袜子,带我到楼下去看圣诞树,底下多了好几盒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礼物盒子!有的贴着花,有的是大大的缎带,圣诞老人在我睡着的时候来过了!
其实很多次我都努力想醒着,等着看圣诞老人跟他的雪橇驯鹿,那种东西实在太稀奇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一次成功过。也并不气馁失望,今年睡着了,明年再来嘛。我还真的因为跟其他同伴争辩有没有圣诞老人这回事打过大架,直把说没有圣诞老人的同学打到滚在地上还不罢休,难得地被老师处罚,叫去教室后面罚站。因为觉得自己一点错也没有,理直气壮地站在后面,宁愿罚站一整天也不肯道歉。
后来终于知道,袜子里的糖果跟那些礼物,其实是我外婆、妈妈的杰作,还有亲友捎来的爱心。说真的,一半惆怅,一半也始终不能真的打心底被说服,这么些年来,我写到北极给圣诞老人收的信,统统留在邮局“查无此人此址无法投递”的那个箱子去了。
家里的圣诞大餐不是火鸡,是张妈妈家放养在草地上吃小虫吃米不吃饲料的土鸡,刷上蜜糖烤得油光黄亮,皮脆肉嫩。最好吃的还属鸡肚子里塞的填料,香菇肉丁炒得喷喷香的糯米饭,吸饱了肉汁,更是丰腴的好滋味。饭后有用电饭锅蒸出来的土司布丁,淋上炼乳跟牛奶调的浓汁,撒一把葡萄干,加上大大一勺香草冰激凌。
我总是吃得饱饱、塞得实实,捧着满满的胃,快快乐乐地在床上昏迷过去。做的梦也充满了缤纷的彩色灯光、碎纸、缎带花结、礼物盒子,还有牛奶跟焦糖,香草跟巧克力的甜蜜气息。
母亲去世一年之后,外婆肠癌不治。外公跟大舅舅不顾外婆的信仰跟遗愿,执意给外婆一个锣鼓喧天的台湾式葬礼。那种僧不僧、道不道,吹着牛角号角、手持七星剑的道士,穿着衣不蔽体的妖娆孝女,边扭屁股边拿着麦克风既哭且唱。还有一队三个海青袈裟的师父诵经,跟道士的牛角、孝女的哭号,像打擂台赛一样,比赛谁比较大声。
外婆教会的牧师跟教友忍着惊怒无奈,还是前来送外婆一程。棺木入土,牧师拿出《圣经》来打算诵一小段经文,替外婆祷告,大舅舅指挥迷你裙的孝女们,一拥而上,拖着卡拉OK,大声地又唱起来,完全遮没了牧师的祷文。
天气阴沉得可怕,灰暗的云层厚重得几乎要掉到人头上。远处电光闪闪,传来郁郁的雷声,起风了。
纸钱像灰黄的蝴蝶那样飞满天,遮蔽了视线,人家说天雷专打不孝子,可惜只不过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乡野传奇。我想母亲跟外婆已经结伴去了上帝应许的奶与蜜之地,人的肉身就让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还给上帝,不管大舅跟外公如何瞎整。我知道,不用悲伤,外婆那样美好的灵魂,已经到达永恒安息的水边的青草地。
我童年的圣诞节就此结束,但是每到圣诞时节,总还是给我一丝甘甜的滋味。虽然后来想起,甜蜜里掺杂了淡淡的苦涩,却还是我心中最宝贝的珍贵记忆之一。
没关系,最好的巧克力,香甜浓郁之外,也要有那一丝隽永的苦味,才是平衡的滋味啊。
母亲的钻戒
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钻戒没有一克拉,绝对不嫁那个男人。
也听说过有人结婚,妈妈比女儿更加坚持钻戒的尺寸。
有谁生下几个孩子,丈夫奖赏一个五位数字的钻戒。
还有人跟男人约会半年不到,情人节来临,每天下班带男友去逛珠宝店,暗示得全天下都知道,情人节礼物该送什么。不过呷紧弄破碗,逼得太紧,弄巧反拙,男人起了反感,转而去约会其他人了。
母亲结婚十年,才拿到一个五十分的钻戒,镶工很老式,白金指环,公主台座,四个爪子牢牢抓住那颗鼻屎大的石头,旁边一环碎钻皮。平日妈妈操作家务是舍不得戴的,可是她偶尔有清闲的下午,晚饭已经备下,家务完毕,坐在客厅里面听中广调频,泡杯香片,会把钻戒戴上,伸长了手欣赏着,嘴里还哼着凤飞飞的歌。
我爱煞母亲那时的微笑,充满愉快、喜悦、满足。平安喜乐在一个人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大概就是母亲当时的模样。
继母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传闻,说母亲有钻戒,而且没有跟着下葬,在家里头大肆搜索,翻遍所有的箱笼抽屉,软哄硬骗地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消息。我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不管谁怎么逼问,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说谎。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没有被继母的爪子沾上的,全部被我藏起来了。
几件母亲见客用的好衣裳:紫色金钱缎的旗袍,同质料的小外套,白底上面画着水墨荷花的改良式旗袍,斜斜的袖口,秋香绿色的绳编腰带,打着一个同心结。香水瓶、一个珍珠镶成的手拿晚宴包、两个项链坠子、一个玛瑙、一个绿白相间的龙纹玉牌、妈妈的傅培梅食谱、账本、家常的衫裤、黑底上面郁郁的金葱、紫蓝色蝴蝶袖子上衣……妈妈有一个圆圆的小金表(不是真的金,只是镀金而已),入殓的时候,我偷偷地拿自己的卡通表给换了过来,我想有一样自己的东西可以一直依在母亲身边。陪着她入土的,除了那只蓝色的米奇老鼠表,只有她心爱的珍珠项链,跟一个碎过用金箔镶起来的玉镯子。
爸爸坚持要把钻戒戴在母亲手上陪葬,可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母亲把钻戒藏在哪里。
母亲跟我有个小小的游戏,每个星期,她都把她的戒指换个地方藏,让我去寻宝,找到了有奖。有时候奖我一整盒森永牛奶糖,有时候奖我到杂货店挑一样零食,有时候奖我一本新书,我因而换到整套三毛翻译的《娃娃看天下》。
一个家在家庭主妇的眼睛里没有秘密,可是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却是非常新奇的。母亲藏匿东西的地方相当不脱主妇本色,有时候藏在米缸,有时候藏在冰柜,有时候是碗橱、客厅或是浴室,换句话说便是家里的“公共区域”。她从来不会藏匿回自己的卧室,或是书房,也都是爸爸不喜欢小孩进去乱翻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