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必解释了,一个“有”字刚刚出嘴,我老子已经一巴掌虎地刮过来,打得我金星乱冒,拳头手掌打在皮肤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我一颗头左摇右晃,软溜溜地跪倒在地上,鼻血滴在母亲挑的地毯上,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继母抿着嘴,露出一丝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的笑意。
于是学到,这个社会上是有坏人的,他们不会照规矩来,不会公平争斗,说谎不需要打草稿,也绝对不会内疚和良心不安,不是每个人都会爱护幼小,反而会因为对手人微言轻而为所欲为,寄望他人的良知跟善意,不如自杀快一点。
我怎么也想不透,继母那时候也三十好几,为什么会跟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那样恶斗。我已经低头匍匐在继母的脚跟前,毫无反抗之意,还是遭到史无前例的蓄意攻击。我们之间唯一的关键是我老爸,可是眼前很明白摆着,我并不是多受宠的女儿,他虽然是我的父亲,也是她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把我当成敌手的?
只好说,继母是我的冤亲债主?或者是我长得非常惹她讨厌,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要很久以后我才懂,有的人真的就会无端地找个假想敌出来,把那个莫名其妙的倒霉鬼斗到死,人家还不知道为什么死的。或者,有些人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喜欢看到他人吃苦,他人的整个世界被焚烧殆尽,在这毁灭中这些人可以得到异样的满足。
继母婚前撒了弥天大谎,什么为了侍奉老迈双亲错过姻缘,其实已经离婚三次,嫁妆没有,债务倒是有的。父亲跟继母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权衡与考虑,条件谈得拢,于是一拍即合。婚后双方都发现包装与内容物不符,问题于是产生。
别说持家,继母那双玉手是不肯做家事的,家里头打扫清洁是我的责任。她在厨房里头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煮五十个水饺可以个个皮开肉绽,婚后从来没有做过一次早餐。洗衣机不会用,三个星期内搞坏我妈用了八年的惠而浦。钱一交到她手上,比雪花落在火炉里消融得还要快。当然,也没有照顾小孩,直接把我这个小孩扔到住宿学校去了。
后来,渐渐的水落石出,一个人可以长期蒙骗一个人,或是在短期内骗过许多人,但是要长期蒙骗群众是不可能的。
我幼时嘴笨,不是伶牙俐齿的小孩,愈着急愈说不出话,只得愤愤地归于沉默,确实说不过继母那种眼泪鼻涕,扭腰跺脚,唱作俱佳的表演。可是我爸不是完全的白痴,至少他不是瞎子。
爸爸也不是看不见,我一日比一日瘦削,长高了,却没有多长一丝肉出来。衣服鞋袜全都是旧货,袜子口的橡皮筋都松开,补了几次也还在穿。一直到高一,我还穿着小学六年级时的牛仔裤,裤脚放了三次,颜色都不同,一截一截深深浅浅的蓝色,难看到极点。制服也是旧的。报纸当作计算纸,铅笔用到秃,小心翼翼地先写在计算纸上,然后才誊清到作业本上,免得写错要用橡皮擦。很基本的学习用品如尺、橡皮擦、铅笔盒这种东西都没有。学校老师也发信来询问家长,何以这个学生永远自动留校,从来不回家?
相较于我的寒酸,继母的衣橱内容实在很豪华,梳妆台上的瓶罐无数,很轻易地可以为钱的流向做出无言的说明。
还有,邻居也不聋不哑不瞎。
老爸怎么想是没有说给我听过,从亲戚邻居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统统表示我爹悔不当初。
那又怎么样呢?爸爸从来没有道过歉,也没有提过什么,老一辈的人想法不同,把我生下来,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情,何况还给我饭吃,给我书念,已经很对得起我,就算后来终于知道打错了,那又如何?我又不能打回去,长辈怎么拉得下脸来跟晚辈赔礼?于是我的少女时期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正义并没有世人想象得那样璀璨,受尽冤屈以后的国家赔偿,也没有办法在得与失的天平上得到平衡,何况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平反的机会。花了我将近二十年,才终于可以面对心里这个结,如果我有机会站在父亲面前,我想我真的会有胆对他大吼:“妈妈过世不是我的错!我的伤心跟痛苦也许跟你不同,可是不会比你少,你没有权利怪到我头上来,要我为你的不幸负责任!”
吾父墓木已拱,我这一辈子,都不用想从父亲口中得到一句公道、一句体谅、一句怜惜,我永无真正跟父亲和解的机会。而我终生都得抱着这样的遗憾度日,知道永远不会有正义,逝者已逝,伤害已经造成,没有人可以力挽时间的狂澜,一生追逐着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对继母来说,嫁给老爸大概也不如她想象中的划算。爸爸是有一盘生意没错,可是老爸虽然是个好人,却是我见过最糟糕的生意人,能够收支平衡,已经算祖宗显灵保佑,还想赚钱?真别做梦。
他又是个勤俭持家的老土,琴棋书画是懂一些,流行跟消费则一窍不通。继母喜欢谈影视明星的八卦,我爹老木头一般的沉默不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爸不会甜言蜜语,不会哄女人。虽然继母也很搞笑,摄氏三十五度的夏天,闹着要去舶来品店买貂皮披肩,爸爸完全莫名其妙,皮夹子不肯掏出来。大处小处都合不来,大家也不快活,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甚至于到了最后,干脆相敬如兵。
我爹跟我老母从来没有大声过,没有对彼此大嗓门儿过,我妈甚至于也没有对我高声说话过。我从来没有看过父母亲吵架,真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的。可是老爹竟然会跟继母纠缠在一起打大架,拉扯不清,扯头发甩耳光,全挂武行都来。
高一开学,在写作业,主卧房里面一阵尖叫怒吼,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摔门摔抽屉,大锣大鼓,叮叮当当,端的是十分热闹的好戏开锣。
我那时已经司空见惯,立刻站起身走进厨房,把菜刀、水果刀一起拿到书房的柜子里面,跟爹爹的宣纸毛笔放在一起。果不其然,我刚刚回到书桌前坐定,继母砰一声踹开卧室门,嘴巴里喃喃自语(蛮大声的):“……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这样子走进厨房寻觅凶器。
不过所有刀刃都已经被我藏起,继母在厨房里大肆翻动搜索,连削皮刀都没有,雷声大雨点小,自己下不了台,气得一屁股坐在厨房地上,双腿踢蹬,捶胸大哭。
“你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父女联合起来欺负我!”
继母的哭闹不是光哭而已,哭泣、尖叫、嘶吼、干号、大喊大叫、自己撕扯衣服头发、在地上打滚、捶胸撞墙、“让我死让我死”
那种。还会双眼反白、口吐白沫的发羊痫风,声势非常惊人。一开始当然大惊小怪,怕得不得了,简直予取予求,免得真要闹出人命。几年以后,我也练就处变不惊、气定神闲、无动于衷,还蛮能自得其乐,欣赏继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表演,颇有一种卡通化的幽默感。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写的作业是自传,面不改色地继续下笔,形容自己的家庭“环境小康,生活正常,父慈子孝”,诸如此类的鬼话连篇。
有时候,杀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壮,死不去,也就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更高、更强、更健美。
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是继母提出来的。有些女人吵架之际,永远把“我们离婚”挂在嘴头上,当作威胁,叫得久了,变得好像一见到人就问“吃了吗?”
那么自然而然地从嘴巴流出来,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这个过程。
有一天他们又在吵架,继母照例大喊要离婚,不过这次我爹没有沉默以对,我爹咆哮:“那你就给老子滚出去!他妈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爸跟我这张拿干你娘当发语词的嘴巴不同,他这一辈子,骂得出口最最最难听的骂人话,仅止于此。话一出口,就没有转圜余地,我爸真的把继母当场就搡出大门外。继母不用说当然是踢打挣扎,抱住大门不肯出去,然后拿头手脚一起砰砰撞门,大放悲声,全挂武行,一点也不含糊的。
邻居全体出动,借着劝架之名看了笑话。有我家这种邻居,八点档也嫌不够看。
我爸做了初一,继母跟着就做十五,她奔去邻居家借电话,叫来救兵。继母外面原来已经有男友了。
那时候附近有个邻居阿姨,原来是在理容院做小姐的,年华老去,青春不再,但是颇有身家。三栋房子收租金,银行有定存,头上有珠翠,手腕上不是劳力士就是LV,身光颈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附近老中青男人,不管是油头粉面的浪子还是已婚男子,没有人不围着那个阿姨打转的。阿姨为什么会看上我老爸,至今还是一个不解之谜,只知道阿姨非常积极、非常高调地追求家父,附近全体邻居都知情的那种公开程度。然后在这个当儿,阿姨跳出来,以我老子的红粉知己自居,公开地跟继母骂战。
男女分手,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加上两边都各有热血沸腾的新欢,场面遂空前(不幸的并不绝后)地盛大无比。整个小区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桩桃色案件。人最喜欢这种戏码了,外遇、暴力、洒狗血,集乡土文艺爱情成人暴力之大全,轰动武林,惊动万教,每个人都有意见,每个八婆癫佬都心痒难熬,不好意思找主角问,找上我刺探第一手剧情变化。
观众喜欢看,我并不喜欢被强押上台参与演出,我甚至于不愿意看这种戏。
我恨邻居。我恨多管闲事的外人。我恨那些涎着脸用“阿姨阿伯也是关心你”这种包装来打听八卦最新发展的无聊男女。我恨我爸把男女关系搞得那么复杂又那么公开。我恨那些跟男人纠缠不清的淫贱老女人。我恨我自己没有办法消失。我恨我自己没有力量解决。我恨整个世界……我的少年时期,恨事太多而乐事太少。
爸爸因为大大的丢了脸,不要说赡养费,连婚后买给继母的一切东西都不让她带走。继母哪里肯双手空空地被赶出去,双方各自坚持,闹得沸沸扬扬,难看之至。继母不断地勒索金钱,钥匙无论如何不肯交出来,反正已经扯破脸,干脆带着男人上门来硬搬,家里一切略有价值的都要拿走,电视、录像机、音响、冰箱、洗衣机,什么都要,像是洗劫一般。
她并不会缝纫,但是很坚持要拿走我妈的胜家缝纫机。不会弹琴,但是要我的山叶电子琴。继母辱骂我父的那些话,像水波一样震颤着传到我的卧室这边来,我戴上耳机听随身听,不欲听见他们的争执叫嚣。最后继母趁我父上班,我上学之际,偷偷开了门,把她觉得有点价值的东西全部搬空,还撬开了保险箱的锁,把里面一小袋金子拿走。说是金子,其实也只是我婴儿时期的小金链跟金锁片,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值什么钱。
对继母来说,那个红色的小绒布袋大概只能换到三千块钱新台币,却是我所剩无几的、跟母亲有关的回忆。那是我的无价宝,可是,被人家拿去换蜜斯佛陀的唇膏和佳丽宝的化妆水。
成年以后,自己开始谈恋爱了,我对继母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明白,不是谅解。对继母来说,作为我父亲的妻子角色也不容易吧?像我妈那样从头完美到脚的前妻,是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的对手,最惨的是我妈已经故世,要怎么跟一个死人抗争?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原本已经很深厚,母亲突然去世,把一切冻凝在黑色的回忆里面,不会变质,不会发馊,妈妈再也没有任何缺点可以让我爸发现。于是渐渐的,父亲把我亡母的地位提升到一个圣母的程度。
这无可厚非,也算是人之常情,问题是我老爸毫不介意地对他每一个女友告白:在他的心目中,我母亲永远第一,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的爱情已经随亡妻而逝,将来他死了希望还可以跟我母在彼岸重聚。
哪一个正常女人听到这种声明不会气馁的啊?
或者不是每个人都向往爱情,那毕竟是得吃饱穿暖以后,才有余暇去追求的“感觉”。人家跟我老子在一起图的是什么我一直不很清楚,就像我老爸也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男人追求我一样。我父年轻的时候确实英俊逼人,看过阿爸一张黑白旧照片,一堆男人站在一起,就是我阿爸眉目英挺,映得其他人直如番薯似的面目模糊。可是到了五六十岁,俊男也老啦,要帅哥、泡小白脸,何必在我老爸身上找?
为了钱吗?拜托,老爸顶没财运,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比他有钱,起码,比他会赚钱。我看那些阿姨们,图的也不过是大家有个伴,人生的路上有人可以相互扶持,一起欣赏日出日落,不至于奢望两个人还要扭在一起热吻到天明之类的。
即使要求不高,也没有几个女人乐于知道自己永远是次货吧?爸爸对前后两任妻子的态度,真是差得天与地般遥远。当然我明白,妈妈劳苦功高,做得爸爸心甘情愿地把一切拿出来奉献。而且不只是留在心里,我妈的照片无处不在,藏在我爸皮夹、书桌暗格、家庭照相本子,处处都是我妈的手泽。共枕的那个人嘴上不说,也知道对他而言,自己还比不上他死去的老婆剪下来的脚指甲。
怎么顶得顺。
有个心爱的朋友后来也当上人家的继母,我懂得的。现在我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这个事情了。
不是每个继母都坏心,很多女人并无心虐儿,不过是运气不好,爱上个有历史的男人罢了。继母不好当,教育小孩已经很难,自己生的,怎么打骂,人家看在生母的分儿上,赏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就可以逃过舆论。可是不是亲生,教养的分寸非常难以拿捏。管得紧,人家说你虐儿,关你什么事情,亲妈妈都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后母逞威风。不管吧,也有话说,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漠不关心,冷淡比打骂更加戕害心灵。老天爷,真的是动辄得咎,天底下最难做的角色之一,继母可以算上一份。
尤其如果前妻健在,分手分得不大和平,把小孩拿来当武器,那个继母就更加倒霉。加上“继母等于坏人”这个形象深入人心,跟小孩不能争,不然当场坐实欺凌可怜的前妻子女那条罪名,还加上以大欺小。跟前妻也不能正面冲突,男人已经在身边了“还要赶尽杀绝”,也是一个甩都甩不掉的黑锅。
很辛苦,不是真的倒霉爱上那个男人,谁吃饱了撑着,去选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来扮演?
继母跟父亲离婚之后,我见过她几次。不是安排好的,而是城市就那么大,时髦的场合就那么多,走来走去,狭路相逢。我通常很龟地赶快闪躲,不是怕她,是怕要跟我旁边的人解释起来很烦。继母总是打扮得很时髦,粉上得愈来愈厚,衣服穿得愈来愈暴露,可是旁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差劲。
继母打过电话来家里头找爸爸,没有认出我的声音,错以为我是父亲的新欢,十分趾高气扬地表示自己是正牌的X太太,言下之意,很有“正版的回来了冒牌货赶快退下”那个意思,我听了只觉得深深的悲哀而已。
我很客气地把电话挂了,并没有告诉爸爸谁找他。
爸爸的女友可没有我好相处,两个女人在电话上叫骂过几次,也跟爸爸吵过好几次(我老子算艳福不浅,还有人争呢)。从大人嘴巴里面骂来骂去的话听出端倪,继母说她身上有病,无处投奔,从爸爸身边离开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什么好人,这时候就想起我老爸的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