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因为你在我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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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亲爱的(3)

最后一个宾客上完香,我终于得以站起身,膝盖簌簌地发抖,可心情是镇定的,眼睛是干燥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很多人在人群中窃窃私语,话声传到我耳朵里面:“……命硬,一回来就克死伊老爸……”“……真绝情,阿爸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有……”“……坚持要把伊阿爸烧烧去,真夭寿,父女一场一点情分也没有,这么忍心……”“如果不是伊强求,硬是要跟伊老爸待在一起,伊老爸也不会闪不过这一劫。”……这些耳语大声得足以刮进我耳中,我骄傲得不屑辩解,可是,听进耳里的话语却一刀一刀深深地戳进心里,一小片一小片地凌迟,痛彻骨髓,说不出,却也忘不掉。

仪式结束了。

我把下巴高高地抬起来,脸上的面具剥落殆尽,终于显露出真正的颜色。冷漠傲慢地穿过人群,三姑姑拉住我:“啊你以后要怎么办?住哪里?我家是不方便啦,你知道你三姐的孩子都住我家,你姑丈又血压高……”

曾经一度,我会相信姑姑问是因为担心,不过那样的天真,也是她一手毁去的。我以为她为我好,关心我给父母冤枉,没想到姑姑在我这里问出事情原委,转头就出去八卦,狠狠地嘲笑我父母教女无方。我吃了我爸一顿好揍,并不恨爸爸,但是我就此学会保持沉默,并且记得伤害我的人是谁。

“既然你家不方便那你问什么?”

曾经一度,我可能还会不愉快,还会动气,还会介意。

可是现今不了。

爸爸满七那天我捅翻了马蜂窝,三姑姑跟二婶婶吵得拉头发吐口水互骂。几个表哥堂哥表嫂堂嫂统统板着脸,谁也不打招呼。大伯家的人全部站在最远的角落。小姑说女儿有钢琴课,小祖母说我爸“受不起长辈给他行礼”,反而会害到他,很干脆的不来参加告别式。而我母家的亲眷,只有小舅跟已经离婚的大姨丈列席。

你,你,你,还有你,跟你。我在心里一个一个数过去,你们每一个人,都对不起我阿爸。

我想过要披起盔甲,扛起长剑,一个一个地跟敌人厮杀,砍倒一个,追过去砍另一个,撕开胸膛,扯出心肝五脏,活祭我终生被不公平对待的亡父。把每个人私底下的烂账统统翻出来,哪个叔伯贪污犯法养私生子,哪个表哥外遇,哪个堂妹根本是人家的外室,好好搅一场大大的是非,杀他一个血流成河。

发怒,发怒,力抗这将逝的光亮,不要静默地走向黑夜。

我只是不吭气,很多事情都看在眼底,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真的全抖出来,大家一起家破人散吧。

可是我想父亲不会愿意的。

仰起头,把话吞回去。

一言不发地拂开三姑姑的手,脚步不曾稍停。三姑姑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跟你讲话你在看哪里?回答都不会,没家教……”

我没有感觉,踏着稳定的步伐走出灵堂,这些人的身影形貌,在我背后化为泡沫,逐渐的稀薄透明,终于噗的一声,消失。

很多人跟我说过丧父丧母的经验。有些人复原得快,悲伤过后,接受事实,日子照常地过下去。有些人痊愈得慢,事隔经年,痛楚仍然是新鲜的,并不因为时间过去而稍微减轻。有些人好像根本不伤怀,急吼吼地召集律师、会计师来清算家产,热火朝天地争起产业来。

也有些人,像我,终生抱着一个没有真正痊愈的伤痛,表面上一切如常,心上老大一个疤痕。不知道是我比较不懂得遗忘,还是无奈的体质如此,失去父母这件事情造成深深的伤害,不只心有裂痕,连灵魂都破了一个大洞。女娲或者可以炼石补天,我却不知道怎么修补灵魂上的破洞。

初夏的天空遮蔽在乌云之后,但是我知道,太阳就在云层后面。

从今以后,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关心、不知道、不干涉、不在乎,非不得已见到面,满面笑容地打招呼:阿姨好,爸爸好,天气好,景气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是,谁也别想再逼我开口叫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继 母

白雪公主那个皇后继母的恐怖形象,大概非常深入人心,灰姑娘那个拿丈夫前妻的女儿当用人的坏心继母也是,深深地加强了“继母即坏人”的刻板印象。我认识不少人,一听到父亲打算再婚,就打心里头害怕起来,担心继母过门来会狠狠地整治前妻的子女。就算都已经成年了,还是平日跟父亲的女友素无往来,只要一想到“继母”二字,神经就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母亲过世以后,灵位并不放在家里面,而是放在寺庙里头,听说是信基督教的祖父母的意思,反正在寺庙里有师父念经超度鲜花供养,离家又不远,所以父亲也没有异议,不过祖父母有意见的不只是母亲的灵位,还有父亲的婚姻状况。

到底是因为希望儿子再婚,所以留意到有可能的对象,还是碰到了觉得合意的媳妇人选,所以鼓吹儿子赶快再婚,先有鸡还是先有我亲爱的095蛋,当事人全体仙游,如今已不可考。我知道的是,祖父母在他们的教会里头认识了一个小姐,美丽大方又孝顺乖巧,三十多岁了,为了侍奉父母而错过姻缘,个性单纯,信教虔诚,会是一个好太太的人选。反正将来女儿大了,嫁出去也就是外人了,劝我爹早早为自己打算。

爸爸一开始似乎并不热衷,祖父母提了很多次,爸爸也一直没有动作。有一个黄昏,我们照例在寺庙里上香供菜碗,祭拜母亲,祖父母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姐来了。

我曾经在继母的手上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我不会否认,她确然是个漂亮女人。个子很小,穿花色艳丽而且很合身的洋装,腰上系着一条黑色的宽皮带,束得腰肢纤细,只盈盈一握,丝袜高跟鞋,头发是上过卷子的,做得一个一个波浪很是娇媚。妆很浓,但是因为皮肤好,颜色选得也清浅,所以并不讨厌,粉光脂润的很是好看。

那是我对她的第一个印象,不像是会给我吃毒苹果的样子。继母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的,声音也并不特别,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那种声音,客客气气地介绍过后,她跟祖父母一起站在外头等我跟爸爸拜祭完毕,并没有参与。他们基督徒是不拈香的。

父亲的公司简直是连下十二道金牌那样催促他回去述职,同时在祖父母大力促成之下,父亲跟继母约过几次会,吃过几次饭,很快地就决定结婚。他还要求我,为了让继母觉得我们是一家人,要叫她妈妈,不可以叫阿姨。

我并不是很精明灵巧的那种小孩,但是母亲的过早离去,促成了我的第一个求生绝招:看脸色。

短短数个月,我学得非常会察言观色,被问到什么,才不会说实话,尽是挑大人喜欢的答案来给。又很识相,人家形势比我强的时候,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要叫陌生阿姨作妈妈,如此为难的事情,我也只是乖乖照办,不然讨皮肉痛吗?母亲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人护着,惹毛我老子可是自己找死。

父亲再婚那天,我并没有受到邀请,一个人留在家里面。他们去签字注册,在华园饭店请客,广邀宾客,连邻居跟继母的小学同学都请到,但是没有我的份儿。去附近的自助餐吃饭汤的时候,老板娘不说什么,但是放了颗卤蛋在我的碗里面,“阿姨招待。”从自助餐老板娘那个同情的脸上,我隐约看到,自己的未来,大概不是很光明的样子。

继母几乎是一过门脸就变了,婚前还有说有笑,一结完婚,马上就换了副神气,我对“晚娘脸”这三个字有痛彻心扉的第一手经验。

不要误会,继母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有像我那么粗鲁地拉开嗓门儿大骂过,不过我在她身上学习到人生宝贵的课程无数,比方说:

要使人难堪,不必提高声音。

吃饭的时间,继母常常“忘记”摆我的碗筷,当然马上会小手掩住樱唇那样地自责:“矮由,你看我这个记性,老是忘记家里还有一个‘别人’要上桌。”

不光是对我,对祖父母也是。婚前继母对祖父母可以说是毕恭毕敬、温柔婉约、有礼贤淑、处处逢迎,落力讨好着祖父母。一结完婚,我老爸变成继母皮夹子里的饭票,跑不掉啦。继母对祖父母的脸色没有马上难看起来,可是举止也就不再那么谨慎小心,渐渐显露出真正的颜色来。

婚后的继母,莫说上教堂,吃饭前再也不祷告了,一次也没有靠近过主的怀抱,家里那本《圣经》,还是外婆留下的老货色。继母早上十点钟以前是不起床的,据她说是低血压。当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起得来去参加祖父母的早祷,我祖父比早起的鸟儿还要更早起,他们的早祷会六点钟就开始了。

继母早上起床脾气甚劣,脸色极差,抹去化妆品的皮肤颜色是青的。一头塑料发卷,水果似的长在头上,穿着睡衣就站到外头阳台去。继母的睡衣可不是我老母那种素色大衬衫长裤子,是粉红色镶满蕾丝的尼龙衬裙,看得到底下黑色滚红蕾丝的胸罩内裤,我们一家大小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全体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更别说邻居了。

祖父母都很重视养生,早睡早起,祖父非常喜欢园艺,把楼下公用的一块废土整理出来,种植不少香菜跟可以吃的植物。每天早上四点半、五点就起来搞,疏通楼下的水沟,给苗圃浇水施肥,种出来的葱跟白菜,送给邻居吃,他自己只吃番薯藤跟地瓜叶子,水烫烫就吃,连酱油都不下,嫌盐分量高,对肾脏不好。

没结婚之前,继母可是清早跟着起身,陪祖父母玩农村乐。现在目的达成也不必装了,客客气气地把祖父的地瓜叶拿来加了猪油味精酱油,“光用白水煮过怎么吃得下去?是拿来喂猪的吧?”气得祖父吹胡子瞪眼睛。

祖母喜欢用压力锅煮食,压力锅这玩意儿,是靠压力把食物快速地煮熟,所以煮好了,得给点时间,让锅里的高压蒸汽慢慢逸出,不然气还没散清就开锅,里面的东西可会全都爆炸出来。

那次就是这样,祖母说还没好呢,继母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硬是不听,伸手扭开了锅盖,砰一声,锅里的绿豆汤炸上了天花板,整个厨房惨遭绿豆汤洗礼,还烫伤祖母的手腕。继母马上告退,去哪里我不知道,我下课回家来,看到祖母跪在厨房地上猛擦,边擦洗边骂人,我赶紧扭了条小毛巾接手,拿拖把出来清理天花板,继母跟爸爸一起回家的时候,我还有冰箱顶上没擦完呢。

婚前那些端庄保守、谨言慎行的形象完全是做出来的。大家吃完饭,看八点档连续剧的时候,切了水果一起吃,客厅的沙发整组刚好是三二一跟一个放脚用的小凳子,爸爸一向是坐在他的单人宝座上,祖父母占据三人座位长沙发,我坐大人挑剩下的座位。继母切了盘水果,婀娜多姿地走出来,哪里不坐,一屁股就坐在我爸大腿上,拿小叉子喂我爸吃水果,卖弄风情,跟我爸嗲声嗲气地撒娇。

我爸很尴尬,张嘴吃水果也不是,把新婚的妻子推下大腿好像也不大对劲,旁边看的人更加不知所措。

我头一个不知道如何是好,站起来借口自己还有功课没做完,退入自己卧室,整个晚上没有勇气再出来。而祖父母终于被得罪完了,二老关进客房就寝,第二天就回自己家,以后都没再来过。

他们二老倒好,死活逼着我爸再婚,亲自挑拣的好媳妇,这会子闯出祸来,撒手就走,留下的烂摊子,可是我跟我爹要收拾。

日后我就懂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逼,怎么推荐你东推荐你西,选择还是在自己,因为要跟那个选择一起生活下去的,绝不是别人。所以不管别人跟我说什么好,什么坏,我的生命,由我自己决定,有没有过得比较好呢?不知道,可是即使错,即使吃苦受累,我甘心,因为,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选择的。

第一个母亲节,我讨好地去三商挑了个礼物送给继母。献上礼物,低头臣服,要在继母手下讨饭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记得好清楚,一百二十块钱的一个小礼盒,纸盒裁成一个公主站在水边,手帕是公主的裙子,镜子是湖泊,还有一张母亲节卡片。

家里那天有客人,是继母的朋友。我把礼物献上,指望着看在人多的分儿上,就算继母不满意,也不至于太不顾面子。结果继母一打开,嗷然一声,痛哭起来,全体宾客乱得像蚂蚁搬窝,纷纷递水递毛巾,哄着号哭的继母。我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非常、非常想挖个洞钻到地心不要出来。结果继母哭的是我居心叵测:手帕让她擦眼泪,镜子让她照照自己有多丑,母亲节卡片上面连“妈妈”都不肯写,写的是正式的官称“母亲”,显见我对她有多隔阂。

其实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收场的,继母把镜子直扔到我额头上来,我没有吃到晚饭,被勒令回房间反省。就这样,我学会了人生第二课:战败了要求和,最好是怀抱着勾践卧薪尝胆之志,只有表面上屈服,暗地里等候机会,绝地大反攻。千万不要以为投降可以苟活,胜利者未必会给予战俘人道待遇。所以谁要战,便作战,宁愿一次被打死,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切莫贪生,不一定活得下来,还得受尽屈辱。

继母教会我的还有一个好招,叫作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爸出差之前,一定把家用钱交给继母,包括我的学杂费、伙食费、零用钱等,可是钱一到了继母手里,想拿出来,恐怕需要外科手术刀。于是我再也没看过零用钱,经常缴不出伙食费跟学校的费用,非常屈辱,但是脸皮扯紧,也勉强可以挨得下去。但是继母穿戴整齐粉润脂浓地离开家,不知所终,家里头连鸡蛋跟土司也没有,米缸空空,抽屉里一块钱也没有,到底是要我吃什么活下去?

我常常挨饿,有一顿没一顿的那样过日子,太平盛世,大概很少人相信,住在三房两厅公寓,上私立学校的小孩会挨饿。我从小受母亲严格的淑女教育,即使饿死,不可以狼吞虎咽,也不可以开口跟人索讨食物。我很悲哀地觉得,妈妈恐怕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真的会濒临饿死边缘。我试过三天没有一粒米下肚,继母没回家,也试过整个周末只有一个五块钱的面包,口渴了就喝水龙头的水,多害怕家里会断水电……后来我住校,有假期也不回去了。开玩笑,留在学校起码吃得饱,宿舍空荡荡,大浴场听说闹鬼,可是早餐桌上有吃不完的馒头土司,奶油果酱,热腾腾的豆浆。管食堂的师兄师姐都是心地慈爱的老人,有时候还会偷偷地带自家拿来的红烧鸡跟煎鱼给我吃,我情愿帮他们刷洗有我半个人高的油腻汤锅,比回家看继母的脸色好得多。

不要说我为什么不跟我老子投诉,我试过,继母当场睁大画得彩色的眼睛,毫无虚假地落下泪来,委屈不胜地跟我老子诉苦。她哪有捏着钱不放,每周六发放零用金的,可是星期六给了钱,星期天就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花到哪里去,再跟她要,她知道爸爸赚钱辛苦,努力节省,不肯给,小孩子不懂事,钱到手就随便乱花,她又不是亲娘,不便管教,不给钱,这个小孩会偷,还跟杂货店老板娘借了一千两百块钱……种种罪状,不一而足,我老子脸一沉,第一桩审的就是有无跟杂货店老板娘借款。

有,我欠伙食费交不出来,再不交钱,连在学校都没饭吃,还要站到讲台上,在全校面前接受羞辱。我狗急跳墙,四处借贷,杂货店老板娘实在不忍心,拿了钱给我。继母去买饮料的时候,老板娘忍不住嘴,说了继母几句,继母当场跟老板娘大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