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人生最大的无助就是她走了,带走一丝清雅的梅香,你却徒留原地,追寻以往的一切。时光匆匆,晃眼就是隔世,失去的终究还是失去了,不管你如何伤痛,它都不会重新来过。请不要说今生来世,那只不过是文人墨客的自我安慰,谁都有今生,但谁能预知来世,更别用因果轮回来欺骗痴者的期待。伸出了手,任何人都摸不到所谓的因果,抓不到所谓的轮回;昂起头,我们看到月亮空洞的苍白,感觉到生命里孤单的落寞与茫然的悲哀。
有人说人生如戏,有人说人生如梦,在我看来,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哀的演唱,空聊冰冷的舞台上,风沙是伴奏,雨雪是观众,风起云动,我们永远摆脱不了灵魂孤单的宿命,永远走不出茫茫无边的黑暗!其实很多时候,人类就是生活的弱者,以为可以掌控世界,当风霜过尽,我们看到的不过是残落的影子,与自己可笑得近乎心碎的无奈。
卢氏死了!纳兰蜷缩在角落里不说、不闹、不哭,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他守护着妻子曾经弹过的古琴长长久久发着呆,母亲来过了,放下糯香的米粥和精致的小菜,叹口气离开了;颜氏来了,收走了桌上未动的饭菜,换上香气扑鼻的鸭舌汤,低低叮嘱后也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连墙脚边蜘蛛爬行的声音都听得到,它寻到安逸的角落,织网放线,等待痴傻者自投罗网。纳兰是傻的,纳兰是痴的,惠儿离开的时候,他便清楚地知道,情感的丝网是伤楚的折磨,他发誓不要再踏进去,然而面对妻子的温情与才情,他再度迷失了自己,像茫茫沧海中飘零的樱花,为她的欢喜而欢喜,为她的美丽而美丽。如今佳人远去,留给他的不过是尘封三年的记忆与手中孤寂的古琴。
纳兰望着窗子,午后的阳光点点滴滴铺洒在上面,隐约中,他看到卢氏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绑着护花铃,抬起眼,对他盈盈一笑,纳兰的心豁然抽搐,伸出手,他迫切地要挽留那抹影子,然而他抓到的不过是空气中散落的灰尘。没有卢氏!没有微笑!没有!什么都没有!刺骨的凉窜进了纳兰的骨髓里,他的手慢慢地颤抖,他的眼轻轻地合上,他的泪缓缓地落下,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驾鹤西去,留下的不过是短短三年的单薄记忆。
人们都说牛郎可怜,他还有一年一次的鹊桥之约;人们都说项羽悲苦,他还有虞姬的生死相随,自己呢?他满心期盼那个女子能魂兮归来,但谁又能为他们搭上彩云朵朵的鹊桥?他希望能追随她的身影共赴黄泉,可惜父母尚在,他哪能先走,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虽不孝,但也担不起这份重责。他只能祈求卢氏化为天际一颗星辰,守护他孤单的灵魂,等待他的追随。
人性都是自私的,纯真的纳兰亦是如此,他的爱,他的情追随卢氏而去,他希望能得到她的守护,这并没有错,人生在世,任何人都有权对自己的付出索要结果,何况温柔如卢氏,深情如卢氏,她又怎么可能拒绝纳兰的请求呢?她早已经化成佛前那株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妖红似火,美艳绝伦,似乎每一个花瓣都述说着爱恋,每一片绿叶都代表着悲情。
相传很早以前,在中华大地上有两个人,男子叫彼,女子名岸,他们生活在河的两岸,从降生开始,上天就规定二人永不能相见。人的天性有种好奇,你越极力阻止的事情越是能牵动人心,他们心心相惜,互相倾慕,终于有一天,不顾上天的规定,偷偷相见了。像一道锋利的光劈开二人心里的尘缘,彼发现岸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岸也发现彼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他们一见如故,心生爱恋,便结下百年之好,决定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这段恋情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注定要违反天条,最终还是被无情地扼杀了。天庭降下惩罚,让他们变成一株花的花朵和叶子,只是这花非常奇特,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注定此生无法相见。
像一杯苦涩的酒,浸透着心底的凉。彼岸花就这样轮回无数次后,佛来到这里,看见地上一株花气度非凡,妖红似火,佛便忍不住来到它面前仔细观看,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奥秘。
佛既不悲伤,也不愤怒,他突然仰天长叹三声,伸手把这花从地上给拔了出来。看着它们在自己手心中,洋溢着鲜红的娇艳,佛感慨地说道:“前世你们相念不得相见,无数轮回后,相爱不得厮守,所谓分分合合不过是缘生缘灭,你身上有天庭的诅咒,让你们缘尽却不散,缘灭却不分,我不能帮你解开这狠毒的咒语,便带你去彼岸,让你在那花开遍野吧!”
彼岸花遍野开放,无声中预示着情感的苦楚,纳兰懂得,但他挣脱不了,他就是那个中了罂粟毒的男子,从降生那天开始,就跟彼岸花一样被下了冰冷的诅咒,有着艳,却无了香!
都说花开花落,世事无情,然而花落了还有花开的时刻,人死了,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纳兰痛苦地闭上眼睛,房间里还有卢氏芬芳的气息,丝丝缕缕化成妖娆的丝线,将他的心拉扯得更痛,他感觉自己几乎无力呼吸,无力抗拒。多情总比无情苦,纳兰想做个无情之人,想洒脱地甩甩头,跟朋友饮酒作对,或者找个红颜,一醉解千愁,但是不行!他张开眼,就看到卢氏站在云端对自己微笑;喘口气,就闻到她残留的清新体香;睡着了,就梦到曾经的“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样心里眼里只能容下一人的自己,如何洒脱,如何一笑置之。
爱妻辞世的精神折磨终于唤醒了潜伏在他身体里的寒疾,来势汹汹,不留余地。纳兰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丢进火焰山的沙尘里,风沙卷起了他的衣襟,阳光炙烤着他的肌肤,每一寸都留下灼热的痛,他喘息着,挣扎着,试图寻找一丝冰凉,可是每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痛。他累了!好累好累!他不知道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想放弃了。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隐藏着太多的禅理与玄机,我们只是弱小的生命,所能参悟的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注定要在漫长的苦海中,挣扎、纠缠。如若上天垂怜,赐予一块浮木,你欢呼雀跃,忘形地手舞足蹈,殊不知抬手的一瞬间,浮木已经随着潮流远去,你拼命地想挽留却亦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生命的尽头。
这样的生命有何价值可言?所有的人都说自己幸运,纳兰实在不懂,他虽身份尊荣却远不如一个平民自由;他拥有旷世才华,堪比明月,却远不及一颗尘埃骄傲。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生命怎会被人评为幸运?纳兰想笑,刚一动嘴,他便感觉腥涩的味道蔓延开来,他听到母亲惊恐的呼声,看到颜氏手绢上的血痕,刺目惊心的美。
纳兰这次的寒疾来势汹汹,纳兰明珠遍访了名医,甚至连康熙皇帝都惊动了,他命宫中最高明的御医常住明府,随时将纳兰的情况汇报上来。顾贞观、姜宸英等好友也赶过来了,试图唤醒他涣散的意识。然而纳兰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他在睡梦中已经放弃了自己。他虽不能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但疾病索命,父母应该亦能理解,不会过度伤怀吧?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能完成自己追随爱妻的意愿?若真如此,纳兰倒要感谢这场疾病,叫自己得以解脱!
这一刻,纳兰是笑的!
几许寒暑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我们在纳兰的词里读到了太多的凄婉与悲痛,连他的好友顾贞观看后,亦觉得满腹苍凉,观之不忍卒读,那么纳兰何以将自己的心化成苦酒,滴滴浸透着凉意?
在很多人眼里,纳兰就是春风中飘荡的柳叶,带着暖洋洋的醉意却拥有着无依的宿命。他是世俗中人,却将世俗中的一切视为尘土;他是官场的红人,却被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弄得心力交瘁;他是多情公子,却被情殇一次一次戏弄抛弃。当人们为林黛玉的孤苦而惆怅时,是否有人愿意想到这个同为槛外的人?生于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却有着无奈的烦恼,倒不如生在市井小家,终日奔波忙碌,亦可保存一份洁净的灵魂。
洁来洁去惜天定,人生人死泪沾襟,清晨的风吹响桂花树上的盏盏护花铃,乐儿声声,宛如卢氏清莹的笑。纳兰在痛苦中辗转反侧,额上的汗夹杂着点点泪痕,打湿了枕巾,打湿了母亲的手帕,他喃喃低语,呼唤着卢氏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祈求而哀伤。然而,梦儿依依,幻境迷离,他找不到卢氏,她在哪里?谁能告诉他!
房间里安静下来,有人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他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在低低呼唤:“表哥!”
是惠儿!竟然是惠儿!纳兰大惊大震,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他的头好沉,眼皮好重,他只能睁开一条小小的逢,然后在朵朵雾气中,纳兰看到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翠绿的衣衫,宛如清晨湖畔中被烟雾弥漫的莲荷,美得纯净,美得醉人。纳兰笑了,他想没到自己今生还能再见到惠儿,他颤抖地伸出手,惠儿立刻握紧了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表哥,我不许你放弃!为了她,为了舅舅和舅妈,也为了我!我不许你这样任性地离开我们!”
真的是惠儿啊!纳兰的心被清莹的泉水灌溉,说不出的喜悦与舒服,他笑着凝视着惠儿:“你,好吗?”
“我很好!”惠儿完全明白纳兰的意思,他是担心自己在皇宫那个是非之地生活得不好,其实他真的多虑了!皇上不但找了最贴心、最聪慧、最灵巧的丫鬟服侍她,而且还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这次也是皇上念他们表兄妹间感情深厚,特批她出宫看纳兰的,这份恩情叫惠儿没齿不忘。
凝视着纳兰苍白的脸,惠儿知道他们此生无缘,过了今日便又回到各自的生命轨迹,随着岁月无痕,消耗自己的年华,是无奈亦是命中注定。惠儿握着纳兰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仅能化成晶莹的泪滴落在纳兰的手上,纳兰笑了,气若游丝地说:“傻丫头,我没事!就要解脱了,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我不许你这么说!表哥,还记得那帖叫将离的药吗?我痛得那么难受都没有喝过它,为的就是不要与你分离,上天戏弄了我们一次,如今你还要丢下惠儿独自离开吗?”
“惠儿!”
“我不要!我不许!如果你不快乐,那么惠儿用自己的快乐跟上天交换怎样?将你的苦全都丢给我行吗?”
纳兰的手指剧烈地抽搐着,他深深凝视着惠儿,自己曾经痴心迷恋的女孩,如今已贵为惠妃,她的快乐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她怎可轻易交换!纳兰颤抖着,他的喉咙哽咽了:“惠儿,你好傻!”
“有你傻吗?”惠儿看着纳兰苍白的脸,泪眼蒙眬:“嫂子若是知道你如此作践自己,她怎能瞑目?她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就是为了叫你丢弃在一边不闻不问的吗?你怎能叫她如此不安地走!何况身为人臣,你不图报效国家;身为长子,你不思孝敬父母;身为人父,你不想养育子女;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背负一身沉重走了,就算有缘见到嫂子,你又能开口说些什么呢?”
她的话如风似霜,敲打在纳兰的心头,几乎叫他无地自容。他无力反驳什么,在生命的旅途上,他就是一个逃兵,可是——,纳兰痛苦地摇着头:“惠儿!你不懂,我真的好累!”
“累就是放弃的借口吗?如果是,如果你能忍心,我又能说些什么!”惠儿喘息着,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纳兰,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与纠结,她立刻抓紧了他的手,急切地说:“表哥,我们谁都别放弃,一个人死亡的痛,你在嫂子身上还没体会到吗?难道你忍心我们所有的人都伤心吗?”
房间里一阵沉闷的宁静,只有窗外的燕儿不识相地可怜兮兮地喃语,似乎怕打扰了什么,破坏了什么。空气里蔓延着草药清苦的味道,好像在无声中告诉所有人,生命就是这般苦涩的味道,谁都逃不开,谁都推不掉,纳兰就是再聪慧也对惠儿的指责无力辩解半分,他不忍心!卢氏的死在他心底挖了无法愈合的洞,惠儿的话又在洞口上撒了一把盐,刺骨的疼痛叫纳兰豁然清醒过来,他不能死!他没有那么好的命,没有那么狠的心,他无法死。闭上眼睛,纳兰哭了!
他的泪叫惠儿好生酸楚,她颤抖着擦去他眼角的泪,自己却泪如雨下,那一刻天地在哭声中化成苍白的空落,在岁月的洪流里,我们真的无力挣脱什么,当漫天的细雨打落花瓣的芬芳,我们感受清新的同时亦嗅到冰冷的味道。如果用雨来形容纳兰的话,他该是绵绵江南水乡的雨雾,缠绵的,多情的,凄婉的,一丝丝,吸引着你走进去,一缕缕,将你的心揪扯得很痛。
康熙皇帝曾经跟纳兰说过,人生就是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你若想要激情的岁月,就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磨炼;你若选择清淡的人生,就要甘于平庸,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你若两者都想要,你就像生活在夹缝中的鱼,空间窄小,就是有宏图大志也注定会被纠结牵扯,不是命运的原因,是你心态的问题!他不让自己去战场,是他早明了自己无法漠视生死,没一个钢铁般的心肠,又怎能成就一番大业。
曾经感动于《少年康熙》的片段,鳌拜被擒后,他跟康熙说:“你心系满汉大统,我担心你将大清葬送掉,但现在看来,你能将大清治理成强大之国,治军以严,治国以仁,但想做仁者,必须要先有杀天下之狠,再有恕天下之仁,否则就是妇人之仁。”
康熙够仁,康熙亦够狠。纳兰就完全不同了,如若他坐在皇上的位子上,他会比现在更加痛苦。他的心是天底下最柔软的东西,他就好像是温室里长大的名贵花朵,经不起风吹,扛不住日晒,一个女子的离世,几乎就打垮了他整个人,又何来治理天下之胸襟。
我们带着不同的使命来到这个纷扰的尘世,注定按照不同的人生规律来行走,康熙皇帝的使命就是要大清成为强国,自己成为强者,而纳兰的使命则是为情而来,他带着惆怅的心思,披挂着柔软的情意,为花开而笑,为花枯而愁,不会成就太大的功德,却能叫你的心酸涩。然而不管选择了什么,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两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演绎到了极致,叫世人铭记。我们也不能妄加评论他们二人究竟谁更辉煌,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个康熙,仅有一个纳兰!人生在世,能有如此二人,夫复又能何求?
安静了!房间里的药香缕缕飘进鼻翼里,纳兰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模糊,他飘荡在云雾中,无法控制地想要沉睡,而在意识溃散的前一秒,他本能地拉紧了惠儿的手。
不是为以往的情分,仅为了此刻的温暖。其实他们谁都知道,就算有今日的相见,两人亦无法回到过去,那曾经没有说出口的初恋,早已在春水中化成了洁净的兄妹之情了。纳兰心里有了卢氏,惠儿眼中多了皇上。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