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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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3)

“他是被冤枉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机缘巧合,他才能来到边塞,作了不少贡献。这比在中原更能体现他的生命的价值!人生十有八九都不能如己所愿,若能将艰辛化成动力,也是难得的悟性。吴兆骞既然懂了,又何必走进迷雾里!”康熙清晰地说,只希望纳兰能在吴兆骞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找到归宿的乐趣,但纳兰不懂,他还要力争,康熙皇帝便轻轻摆手,命令结束这个话题。

纳兰虽有不甘,但皇命难违,他还是退了下去。康熙将吴兆骞的墨迹放在桌案上,喝口太监奉上的茶,淡淡的清香缠绕在嘴边,不久后便留下轻微的苦涩,康熙皱起了眉头,他不能确定纳兰的心是不是充满这样的苦,他希望他能悟得,能放开自我,只有这样他才能发现他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糟糕,可惜在纳兰的眼中,康熙只看见了幽伤的影子,他已经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越走越深了。

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这并没有错,但梦醒了就要学会面对现实,在世俗中寻找自己的生活,不能将一切混为一谈。人生残酷并充满了血腥,不可能按照梦里想象中的去发展,所以倒不如早些醒来,勇敢面对,比对月空洒泪要好些。

两处销魂

有人说我们带着一声清脆的啼哭来到纷扰尘世,似乎注定是来受苦的。在我看来,有这种思绪的人未必就是一个消极的人。其实,尘来尘往,花开花落,简短的人生旅途上,我们要经历的苦难远比享受的欢乐多得多,我们习惯为阳光焦躁,为烟雨忧愁。轻轻伸出手,接住风中飘零的树叶,我们会低低叹息,世事无常,凄风索雨,一切无依!

从宁古塔回来,纳兰的心绪一直很低落,本以为上天垂怜,赐予了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吴兆骞应该能沉冤昭雪、重返中原,现在方知,这一次只不过是场无情的戏弄。所有人满心期待的热忱化成冬季里冰冷的雪絮,飘然无依!

如今机会用尽,下一次又要等待多久?五年的君子之约,在命运的洪流中又能经得起几次颠簸。都说世事难料,在皇家天子面前真的是演绎到了极致,明知道是冤案,为了保护先帝那所谓的英明与公正,将这份错进行到底,完全无视吴兆骞是如何的挣扎苦闷,纳兰既愤慨又无奈,整颗心宛似落进北极的湖水中,刺骨的冰凉浸透,凉入灵魂。

难道人生就是这般悲哀吗?若不是,为什么还要赐予人们一些希望,像夜空中闪烁的北斗星,叫你不断地追求祈祷,最终还是两袖清风。若是,为什么愁苦总比欢乐多,泪水总比微笑多,当雪花打落红梅的香,我们在寒风中发抖,感受生命的悲凉!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我们不能不叹息悲观,如果可以,真愿化做一片雪絮,尚可洁来洁去,潇潇洒洒,就算风雪凄厉,亦可随遇而安,总比人的藐小卑怜来得洒脱自在。

累了!纳兰真想闭上眼睛,变成一个瞎子,再也不要看到尘世间的虚伪现实,再也不要品尝无奈的凄苦,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株卑微的小草,面对狂风暴雨,根本没有能力抗争,他恨自己的无能!

卢氏轻轻拥住他的肩膀,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嘴角挂着一抹可怜兮兮的微笑:“我不许你这样泄气,你有我,还有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你若放弃了,我们怎么办呢?”

纳兰心如刀绞,只能更紧地抱住了卢氏,他的下巴抵在她光滑的额头上,低低叹息着:“我感到悲哀!这个世界怎么这般冰冷!”

“我们来到纷扰尘世并不是为了完成据理力争的使命,天命难违,争不到的时候可能是时机未到,亦可能在教你学会放弃——”

“不行!吴兆骞是被冤枉的,何况我与顾兄有五年之约,我怎能放弃!”纳兰打断卢氏的话,心急如焚。

“那就学会等待!”卢氏温柔地说:“我们期盼孩子早日降临,但不管多心急也要等上十个月。吴先生的案子是先帝所定,又夹在满汉中间的缝隙里,若想平反必定不易,我们要有耐心,等待机会!”

“还会有吗?”纳兰很难想象失去了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上天还会垂怜第二次吗?

“当然会!我会陪着你一起等待吴先生归来,我还要请他做我们孩子的恩师。”卢氏微笑着,伸出手,慢慢将纳兰的眉头抚平,慢慢亲吻掉他嘴角边的凄苦,她的眼中载满了柔情与温暖:“相信我,这一天不会太远!”

那一天真的不会太远吗?纳兰想象不到,望着窗外一弯清月,他的心无法平静。每个男儿心里都会隐藏着一片凌云壮志的梦想,纳兰有,吴兆骞有,顾贞观亦会有,而在岁月繁复的尘沙里,吴兆骞逐渐磨合了良好的心理素质,可以接受命运的戏弄,但纳兰不同,他是相门翩翩公子,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是满腹志向的才子,他不愿在岁月的洪流中沉落。

他想要从军,金戈铁马地纵横沙场,他上书三次,希望能加入平定三藩的战役,远离虚伪的朝廷生活,然而康熙皇帝都果断地驳了回来,他八岁登基,十六岁智擒鳌拜,多年的朝廷争斗磨炼出他睿智的头脑,细腻的心思,果断的抉择,这一切注定他无法将纳兰放到战场上去,那里或许能为他打开翅膀的羽翼,但亦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康熙皇帝相信只有在自己的身边,纳兰的聪慧与才情方能演绎到极致,他希望纳兰能懂,正如红梅那样,未经寒风的洗礼,怎能有扑鼻香的一天。偏偏聪慧的才子无法明了,才会这般苦恼地挣扎在风雨里。

纳兰是想修身齐家平天下,他博览群书,才情出众,年纪轻轻就编着了《通志堂经解》和《渌水亭杂识》等书,与顾贞观等人结交,又有了文人的宏伟抱负。然而他本性纯良,少了政治家的胆识、谋略与狠毒,无法轻看死亡、漠视苦难,他虽心有不甘,满腹委屈却也无可奈何,世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能如你所愿地来演绎,除了叹息又能如何!

在太平之地,听着长江对岸的鼓角争鸣,看着刀光剑影,多少血肉之躯悄然倒下,一将功成万骨枯,中华数千年的历史风华就是一本用血与泪撰写的书卷,每一篇都是白骨森森,每一页都是血流成河,在时光长河中浸泡,发酵,变成一本本发黄的书籍,在布满蜘蛛网的房间里沉睡,似乎预示一切已成过去。然而杀戮的影子却不曾远离,一代又一代的江山,都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在无数人的血泪中得到的,千年历史只向我们证明,它绝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所以人们总会感慨,失去的都是春花的美好,留下的都是残月的遗憾,可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如何,我们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阻止岁月年轮的辗转,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天都有人降生,生生死死,是任何人都无力改变的,然而纳兰却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生死之间,命运跟他开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玩笑。

卢氏难产,挣扎了三天三夜,家里的奴仆忙成一团,宫里的御医亦是毫无办法,纳兰明珠夫妇急得束手无策,一个跑到书房生闷气,一个长跪祠堂祈求祖宗的保佑。纳兰僵立在产房外面,风吹过,带起他的衣襟,飘飘荡荡,尽显空洞的苍凉,听着妻子的呻吟,纳兰的心好像被世界上最钝的刀凌迟着,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焦灼,在这个尘世中,最苦的不是自己苦,而是看到心爱的人受苦自己却束手无策。

冷冷的风,冷冷的气息,纳兰僵如石像,他知道皇后就是难产去世的,它宛如一个巨大的阴霾,散落在明府的每一个角落,湿湿的,沉沉的,叫人窒息,叫人恐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似乎经历了天崩,经历了地裂,世界才恢复了苍白的平静,医官走出来了,对纳兰说:“孩子保住了,但大人身体受寒,能挺过这个月或许还有转机,若不能——”他叹了口气,对纳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风似乎在那一刻更大了,纳兰的手指微微颤抖,接着,他的眼底慢慢涌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在睫毛上凝聚,最后化成晶莹的泪珠,悄然而落。他望着医官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发着呆,似乎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弄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风儿带起凌乱的树枝,萧萧索索,好像魔鬼的翅膀,恣意摇曳着天地的幽凉,一丝丝,一下下,将人的心拉扯得好痛,好痛!

爱新觉罗氏听闻孩子生下来后,忙从祠堂出来,刚好看见纳兰的泪,她大惊大震,一把扯住纳兰的手:“孩子,怎么了?儿媳她——还是孩子——”

纳兰摇头,用力地摇头,他宁可不要孩子,只求卢氏能健康地活着,然而天地冰冷,四野空阔,上天只给了他一个月的希望!哦,一个月!纳兰忽然触动了下,或许老天并不那么绝情,它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月的希望!或许在这一个月里他能改变一切。纳兰忽然振奋起来,或许一切并不糟!

纳兰冲进房间,握住卢氏的手,她面容苍白,气息微弱,额头满是汗水,看到纳兰,她努力地微笑着,但显于唇边的尽是可怜兮兮的味道,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她感觉自己就像花瓣一样软绵绵地漂荡在大海上,她累了,想睡了!轻轻闭上眼睛,她听到纳兰无助的呼唤,一声声,一字字都清晰地落在了心田,她试图醒来,擦去他嘴角的颤抖,眼底的雾气,然而团团黑色的雾气吞没了她,她感觉自己缓缓地飘进黑暗里,一切了无知觉。

卢氏病得很重,纳兰紧紧拥着她,一步不曾离开,甚至没有看眼那个新生的生命,如若可以,他宁可拿他去交换,他不要卢氏有事,他承受不了这个。这个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春天般的温暖和关爱,将他从深黑的枯井中解救出来,时至今时,为了延续家族的香火又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太沉重,太不公平了!

当拂晓缓缓将窗棂染上微弱的白霜,卢氏的呼吸悄然无存,纳兰的心慢慢地冰冷,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天崩地裂的痛楚,都说人生世事无常,人力无法挽回,那么苍天后土就没有一丝悲怜之心吗?如果可以,他愿意减寿十年、二十年来换取妻子的生命,如果可以,他愿意放弃满身才华、似锦前程,承担肉体上的一切折磨,只要能换回妻子的微笑,他甘之如饴。然而天地就是那般无情,带走了琴声,带走了梅香,带走了纳兰生命中唯一的温暖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