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肺不好,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躺在家里。妈妈出去做事,哥哥上学,我就要照顾父亲。全世界只有爸爸对我感兴趣。爸爸也一样。除了我,没有人关心他。我为爸爸做饭,帮他熬药,睡觉的时候也总是躺在他身边。每次睡觉时爸爸都抚摸我的身体,但是我年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爸爸只是因为喜欢我才会这样。后来这个场面被妈妈发现了。她看到我和爸爸在一个被窝里互相拥抱。我第一次见到妈妈那么生气。她拿着菜刀,气急败坏地说要杀死我和爸爸。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接近过爸爸。如果哪天妈妈知道我进了爸爸房间,她肯定会打死我。妈妈连饭都不怎么给爸爸做,只是骂他不要脸。爸爸不能按时吃饭,也不能经常洗澡,身体日渐消瘦,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但是直到我上中学,爸爸也没有去世。
说着说着,吴顺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她停下来休息片刻,继续艰难地说下去:
——爸爸太可怜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让爸爸过得舒服点儿。我想最后给他做顿饭,就做了米饭,蒸了鸡蛋羹,还烤了一条秋刀鱼,端到爸爸面前。爸爸吃得津津有味,一粒米饭都没剩。那天夜里,爸爸死了。
——为,为,为,为什么突然死了?
——我在爸爸的饭里下了药。
——什,什么药?
——氰化钾。
——氰,氰,氰化钾?
——对,就是我们现在喝的茶水里放的东西。
起先叔叔没弄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惊讶地望着吴顺的时候,吴顺已经脸色苍白,嘴角流出奇怪的泡沫。叔叔轮流打量着吴顺的脸和她手里的茶杯,突然,叔叔的茶杯掉落在地。他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
突然,叔叔立刻捂住肚子,瘫坐在椅子上了。仿佛有人撕扯内脏般疼痛。
——我跟在染色厂上班的姐姐要来的。可能等会儿才死。有点儿疼,不过我也喝了,哥哥不会孤零零地死。
吴顺的脸上萦绕着蓝光,像她服下的氰化钾。 那是死亡之光。
——你知道吗?我以前也见过不少男人,可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所以我觉得很幸运,能和你一起死……
*
兔子不同于狮子鱼,他是个稍微会动脑子的人,尤其在加害别人方面很有过人之处。他断定自己绝不是叔叔的对手,于是拉来几个相识的学弟。他似乎还是不放心,又准备了木棒和铁管等武器。这样也还是不放心,于是那些学弟又找来他们认识的学弟,准备了摩托车链和手斧等武器。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放心,于是学弟们认识的学弟又找来他们认识的学弟,镇上二十几个流氓全都动员起来了。只是对付叔叔一个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可兔子还是不放心。于是学弟认识的学弟认识的学弟认识的学弟,以及学弟认识的学弟认识的学弟认识的学弟认识的学弟全部召集起来,镇上鬼混的流氓以及他们手下的小混混,小混混手下的阿飞和阿飞手下的马仔全部召集起来,最后对付叔叔的打手增加到上百人。就算他们每人打一拳,叔叔也必死无疑。
兔子很担心,生怕走漏风声,误了大事。他叮嘱学弟们务必守口如瓶。除了兔子亲自召集的几名学弟,谁都不知道兔子召集人马的原因。当然,上百张嘴不可能彻底封住。打手中间传出荒唐的谣言:有人说是准备和邻近西天镇的强盗之间的战争,有人说是共和党国会议员朴某拉拢强盗,攻击东天地区的对手新民党委员长姜某等,各种怪异的传闻不胫而走。兔子最先召集的团队中间当然少不了狮子鱼。听到叔叔的名字,狮子鱼把当天吃下的东西全部吐了出去,说,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了,然后就逃回家了。其余的流氓们却争先恐后地排队。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事,只是觉得如果不能参与这件大事,人生就会出现重大瑕疵。如果不能参与这次重大事件,将来恐怕永远都不能在镇上耀武扬威。这种不安感,再加上不知道什么事先排上队再说的从众心理,男人们纷纷列队,交换信息。为了打探消息,他们三三两两地出入茶馆、酒吧和台球场,东天镇的经济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东天镇的商人们看到钱袋子莫名其妙地鼓起来,都很惊讶,又不是选举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然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兔子派熟识的学弟打探叔叔的动向,同时构建紧急联络网,使召集起来的全体学弟随时可以赶来。计划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没有丝毫闪失。关于教训叔叔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兔子陷入了苦恼。想起自己受过的耻辱,哪怕把对方剁碎包饺子也不解恨,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最后兔子在往死里打和往不死里打之间犹豫不决。如果往死里打,真的打死了,问题会变得严重,于是他做出决定,“往死里打,但不要打死”。机会终于来了。在羞耻和恶梦中度过的时光结束了,复仇的日子终于到来。
傍晚时分,兔子从熟识的学弟那里听说了叔叔在镇上出现的消息。据说他和恋人一起进了站前的茶馆。兔子赶去确认,果然看见叔叔的红色摩托车停在茶馆门前。他慌忙启动紧急联络网,召集认识的学弟们,认识的学弟又叫来他们认识的学弟,他们认识的学弟又找来他们手下的学弟。转瞬间,茶馆门前集合了一百多个男人。中间夹杂着几名乳臭未干的初中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棒、铁管和车链子等武器,完全是大事将临的气氛。他们心里怀着这天终于来了的期待,兴奋不已。与此同时,他们也知道自己从未遇到过的可怕对手就在茶馆里,恐惧感又使他们万分紧张。他们听从兔子的指示包围了茶馆,彻底封锁道路。虽然不知道对手是谁,但他无疑死定了。他们分别藏在建筑物或树木后面,盯着茶馆门口,等待下达命令。天渐渐黑了,周围暗了下来。
兔子说他先进去看看叔叔是不是在里面。如果的确在里面,他就出来,向大家发出信号,然后一起突袭,人员分成两路,分别从前门和后门进入。随后,兔子打开茶馆门进去,紧张状态达到高潮,每个人都用力抓住手里的武器。
等在外面的人群中有个中级马仔。他还是从没打过架的愣头青,跟随熟识的前辈稀里糊涂地加入进来。他被眼前杀气腾腾的气氛吓得嘴巴紧闭,心里充满恐惧,我为什么跟到这里来?今天我会不会死?恐惧感使他握着木棒的手瑟瑟发抖。环顾四周,都是陌生的男人。认识的前辈不知道去了哪儿,看不到他的面孔。少年突然感觉很孤独。孤独,还有恐惧。他好想妈妈。不仅妈妈,就连平时那么讨厌的哥哥现在也有些想念了,还有深恶痛绝的班主任老师。他想快点儿上学,见到他的朋友们。而且明明是五六月,怎么会冷得牙齿打颤,肚子里也空荡荡的。明明饿着肚子,却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想大便,他也不得而知。
茶馆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物?他究竟有多么凶狠,以至于这么多大哥都聚到一起?会不会是西天的强盗?不会吧,对付他们没必要召集这么多流氓。大家都很紧张,可见对手绝非等闲之辈。不,也许根本就不是人。也许对方不是人,而是妖怪……妖怪?是的!原来是这样!蠢货,现在才想清楚!
《妖怪人间》是当时电视里播放的漫画电影,那是世界上最让愣头青少年恐惧的存在。主人公贝母、贝拉、贝罗是长着三支手指的妖怪,平时保持着人的形象,却在与恶魔作战的时候变成凶恶的妖怪,样子非常可怕。每次看过《妖怪人间》,少年都会做噩梦。想到茶馆里的对手可能是妖怪,少年吓得头发直竖,心跳加速,感觉像是要死了。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都顾不上了,他现在只想马上逃跑。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面打开茶馆的门,慌忙跑了出来。与此同时,愣头青少年挥舞木棒,突然冲向茶馆门口,砸向推门而出的兔子的头,高声喊道:
——去死吧!你这个妖怪!
兔子之所以跑出来,是因为他发现了嘴里流血,并排坐在角落里的叔叔和吴顺。他被这意外的状况惊呆了,觉得快点儿逃离现场才是上策,于是急忙跑出来,没想到被那个万分紧张的愣头青看成了妖怪。啪的一声,兔子倒下了。信号响起,待命的男人们犹如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般,齐声高喊着冲进茶馆。他们兴奋不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落伍,那就必死无疑,于是争先恐后地往茶馆里冲。这个过程中,妖怪,不,兔子被无尽拥来的人群一次次践踏,连声尖叫。大家早已晕头转向,根本听不到他的惨叫,更没意识到自己践踏的正是召集他们的那个男人。
茶馆门破了,一群男人闯进来,不明就里的服务员失声尖叫。与此同时,等在后门的人马听到尖叫声,像得到了信号似的蜂拥冲向茶馆。这时,有人挥舞木棒打碎了电灯,茶馆被黑暗笼罩。接下来的情况就像出了故障的电视机,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兔崽子们,统统给我杀死!啪!啊啊!是哪个兔崽子!开灯!你这兔崽子,是景泰吧?大哥!啪!哎呀!啊啊!救命!爹呀!喂,你们这些王八蛋,住手!啪!你是谁!妈呀!是我。你这混账!把灯打开!啪!咔嚓!啊……
应该怎样形容那天茶馆里的惨状呢?真是连惨不忍睹、狼哭鬼嚎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了。只因为发生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这也算是幸运了。一百多个男人在狭窄漆黑的茶馆里肉搏,发出各种喊声和骂声,以及尖叫声,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不一会儿,四面八方开始间歇性地传出痛苦的呻吟。
*
没有人清楚那天夜里发生在茶馆里的事件全貌。每个人都只保留着各自经历的记忆的碎片。大部分都是痛苦的回忆,就像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只顾拼命挥舞木棒,或者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重武器砸中脑袋,尖叫着倒下。
后来据某目击者说,那天最先逃出地狱的是一名身穿皮夹克的青年。他也被击中多处,腿瘸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惊人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背着一个女人。青年跌跌撞撞,艰难行进,把女人放到摩托车后面。
这时,某个晕倒在茶馆门口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兔子。他的身上密布着无数脚印。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全身火辣辣地痛,犹如遭到象群的践踏。环顾四周,自己召集的那么多学弟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停在面前的红色摩托车,还有自己深恶痛绝的那个兔崽子的背影也进入他的视野。兔子本能地爬起来,正巧看到附近被人丢弃的木棒。他抓起木棒,咆哮着朝叔叔冲了上去。
叔叔把吴顺放在摩托车后面,正要离开的时候,有人从黑暗中跑出来。只听“啪”的一声,木棒断了,脑袋感到剧烈的疼痛。叔叔抱着头倒下了。可能是头破了,鲜血从头发缝里流出来。兔子翻着白眼,挥舞半截木棒,肆意殴打叔叔的脑袋。叔叔蜷缩身体,瞄准时机,抓住兔子的腰把他掀翻在地。兔子弄丢了木棒,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胡乱朝对方挥拳。他们像牲畜似的滚倒在地,展开了混战。兔子吼着,发疯似的挥舞拳头。叔叔同样魂不守舍,腹部感觉到持续而尖锐的疼痛,像被人用刀挖掉一块肉。头上不停地流血,脸上血迹斑斑,活脱脱是吸血鬼的模样。叔叔也在大声高喊,胡乱地挥着拳头。
这时,好不容易放到摩托车后座的吴顺的身体轻轻滑落,咣的一声,掉到地上。叔叔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兔子的肚子上挥拳。兔子的脸狼狈不堪,完全没了人样。血肉模糊的脸高高肿起,看不出哪是眼睛,哪是嘴巴。他一动也不动,好像已经断气了。叔叔大吃一惊,离开兔子的身体。我究竟做了什么好事?叔叔慌忙伸手去摸兔子的脖子,没有摸到脉搏。他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什么绊倒了。转头看去,竟是吴顺死了似的躺在摩托车旁边。天啊!怎么会这样?叔叔不知所措,在兔子和吴顺之间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拉起躺在地上的吴顺,放到摩托车后面,慌忙离开了茶馆。
叔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村口路边的小坟墓旁。也许是把吴顺送到医院之后,他在回来的路上昏迷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袭来。叔叔眉头紧皱,又吐了几口血。我就这么死了吗?就算我死了,那兔子呢?吴顺呢?头痛欲裂。抬起头来,他看到远处村庄的灯光。即使还活着,我也杀了人。我不能回家。怎么会发生这些事呢?叔叔靠着坟墓,想了一会儿,艰难地站起身来。他骑上摩托出发了。叔叔转头看了看养育自己多年的村庄。村庄被黑暗笼罩,远处传来狗吠声。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叔叔咬紧牙关,转过身,骑着摩托车驶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那天夜里,叔叔就这样离开了带给自己羞耻和孤独,以及氰化钾和群殴的村庄。
叔叔走的那个夜晚,我在梦中见到了叔叔。叔叔就站在我面前,穿着平时那件皮夹克。没有开灯,房间漆黑,我还是看出叔叔神情肃穆,不同于往常。
——叔,叔,叔叔……
我心惊胆战地叫了声叔叔,他却把手指放在嘴边。
——嘘!
看到叔叔不同寻常的表情,我闭上嘴,盯着他。
——尚,尚,尚九啊,你听,听,听,听我说。
眼睛适应了黑暗,叔叔的面孔变得清晰。不知是在哪儿挨了打,叔叔一只眼睛红肿,脸上到处是青紫的痕迹。
——我,我,我今,今天夜里要离,离,离开这儿。
——去,去,去哪儿?
我也像叔叔似的结巴了。
——不,不,不知道,反,反,反正我要走了。
——那,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这,这个也不,不知道。也,也,也许不,不,不能回来了。
——发生什,什么事了,叔叔?
叔叔痛苦地皱起眉头,吃力地说:
——好,好,好好学习,听,听,听妈妈的话。不,不,不要打架……
说完,叔叔转过身去。
——叔叔……
突然,叔叔好像想起了什么,从腰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那是叔叔珍爱的檀木双截棍。
——这,这,这个交给宗,宗,宗泰,明白吗?
我接过双截棍,默默地点头。尽管是在梦里,可听叔叔说要把双截棍给宗泰,我还是有点儿失落。
——我,我,我走了。
叔叔把双截棍递给我,忽然消失在黑暗中了。
——叔叔……
我舍不得叔叔,大叫着从睡梦中醒来。一切都像真事,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我心里不免有些惆怅。天亮了,没看到叔叔的身影,也许是在外面过夜了。我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会不会是叔叔碰上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听到妈妈在外面呼唤我,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放在床头的双截棍。双截棍怎么会在这儿?我拿起双截棍看了看,的确是叔叔用过的那个。那么,昨天夜里的梦不是梦,而是现实?我云里雾里地低头看着双截棍。
*
哞哞!
宗泰家的牛犊正在吃草,愉快地欢叫。不仅可怜的女高生会怀孕。前不久,伊娥也去邻村得到种子,怀上了小牛。宗泰跟着父亲去了,看过交尾场面之后,他说非常可怕,非常恶心。为伊娥配种的黄牛像吉姆西卡车那样庞大,一看到伊娥,它就像疯牛似的猛扑上去,差点儿顶伤宗泰的爸爸。伊娥害怕了,吓得四处逃窜。好几个人冲了上去。一场骚动过后,兴奋至极的种牛终于发出粗重的喘息,爬上了可怜的伊娥的后背。
——然后呢?
我好奇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然后就怀上小牛了呗。
宗泰故意闷闷不乐地回答。
——那你也看到那东西进去了吗?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
宗泰似乎有些难为情。他挥起木棍,抽打着无辜的飞蓬草。
——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种牛太猛了,还上蹿下跳,我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