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得到那头该死的牛的种子,宗泰家支付了一袋米的代价,不过只要能得到良种,更高的代价他们也愿意承受。
——肚子怎么没鼓呢?
宗泰仔细观察正在吃草的伊娥的肚子,问道。
——什么?
——怀孕以后肚子不应该鼓起来吗?女人怀了孩子,肚子都会凸出……
——这才怀孕一周,看不出来呗。
是吗?宗泰摇了摇头。表面看来没有任何迹象,其实伊娥的肚子里正生长着宗泰全家的希望。
——那不是师父的双截棍吗?
宗泰发现了我夹在肋下的双截棍,问道。
——是的,对,是叔叔的。
我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把双截棍交给宗泰。如果就这么给他,我有点儿委屈。宗泰是外人,跟我们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可叔叔为什么要把双截棍给他,而不是给我呢?我拿出双截棍,得意洋洋地说:
——叔叔临走前送给我做礼物。
——是吗?哇,真好啊。
宗泰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叔叔的双截棍。
——你要不要转一转?
我像发慈悲似的递过双截棍。宗泰有点儿动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轻轻地转了几圈,又还给我。
——师父还没消息吗?
——嗯,还没有……
提到叔叔,我突然感觉很沮丧。宗泰每次见到我都打听叔叔的消息,可是我也很想知道。那天夜里,叔叔留下双截棍突然消失了,现在一周过去了,叔叔还没有任何消息。
东天镇最后看到叔叔的人是镇医院的值班护士。根据她的陈述,那天将近午夜的时候,一个青年来敲医院的门。青年脸色苍白,头部受了重伤,满脸是血,还背着个瘫软的女人。他似乎有点儿神经错乱,胡说八道,口吃严重,内容大概是说女人服了氰化钾,快点儿帮她治疗。说着说着,青年突然吐出一瓢血,吓得护士连连后退。在她看来,青年的状态比女人更严重。护士去找医生的时候,青年留下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警察们找到家里,家人才知道事件的经过。根据他们的说法,叔叔把年幼的女高生带到烟草烘干场,强行发生性关系,致其怀孕之后,为了隐瞒事实,试图用氰化钾加害对方。同时,他又把镇上平时关系不好的青年引诱到茶馆,行使野蛮暴力。在这个过程中,他动用了上百名暴力团伙的成员。警察们罗列了劫掠和强奸未成年人,集结暴力组织和杀人未遂等可怕的罪名,同时追问叔叔的下落。祖母当场昏厥,妈妈吵吵着说叔叔毁了我们全家。父亲强烈反驳,说叔叔不是这样的孩子。他们威胁说,如果不说出叔叔的藏身之处,他们可以追加协助逃跑罪和窝藏犯人罪,拘留全体家人。
父亲去医院的时候,兔子躺在床上,浑身缠满了绷带。看到我父亲,兔子的父母杀气腾腾地催促父亲赶紧交出叔叔。他们说兔子是从来不会骂人的乖孩子,却因为得罪了无耻暴徒而落得个半残。父亲双手合十苦苦求饶,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而且尽可能给予补偿,只求他们不要起诉。同时,父亲悄悄地给负责的警察塞钱,请求他不要在户籍上画红线。终于,事态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下去了,只是我家因此丢掉了肥沃的水田。
吴顺也没死。幸好她在警察面前坦白,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所为,叔叔什么罪过都没有。每天夜里,她都忍受着老鼠撕扯肠胃般的痛苦,残忍的命运没有将她引向舒适的死亡,而是把她带回充满悲伤和悔恨的痛苦人生。她为此诅咒命运。孩子仍在她腹中生长。宗泰家的牛怀上小牛是祝福,而吴顺的怀孕则无异于诅咒。承受着几乎熔化食道和肠胃的剧毒氰化钾的威胁,孩子依然幸存下来。正如大多数扭曲的爱情,喜悦总是短暂,更深的是悔恨。要不要再吃一次药呢?吴顺犹豫再三。爱与恨的火焰也像被氰化钾熔化的胃壁似的熔化了,她的内心连这种激情都不再有了。吴顺每天夜里独自爬到医院顶层,望着夜空的星星,努力从心底删除只剩苦涩伤痛的爱。这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无法删除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的全部。就在左右为难和迟疑不决之间,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
*
钩子出现在眼前。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这次登场的钩子比平时更残忍,更可怕。大如火把的眼睛里戾气闪烁,从手臂延伸下去的钩子比以往更大,更锋利了。他恼羞成怒,疯狂地挥舞着钩子,威胁叔叔。伴随着呼呼的声音,锋利的钩子从面前掠过。叔叔踉踉跄跄,艰难地躲避着钩子。原来元贞的脸孔还经常出现,这次却没有看到。说不定已经被钩子撕成碎片了。眼前的状况非常凶险,叔叔无力去想元贞。那天钩子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庞大,足有三米多高。叔叔无处可逃。他高高地举起钩子,瞄准叔叔的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锋利的钩子马上就要刺入头部的瞬间,叔叔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叔叔气喘吁吁地坐在南山公园的长椅上。青春男女在公园里结伴散步。也不知道有什么开心事,他们咯咯笑个不停。叔叔却是不寒而栗,梦里的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那样清晰。他靠在长椅上沉思片刻,隐约明白有钩子出现的梦境在自己的生命中暗示着什么。这是叔叔长久以来的疑问。彻夜揪紧嗓子的郁闷,正义即将实现却又无法实现的羞耻感,应该救出女人却救不出来的遗憾,因为无限的恐惧和绝望而被耻辱地追逐,最后从对自己的极度憎恶中醒来,那个梦究竟在诉说什么?威胁自己的钩子,本质上究竟是什么?那不是狮子鱼或兔子之类的流氓,也不是和自己交过手的众多学生打手,更不是追踪自己的警察。也许那是羞耻的过去,是关于自己身世的混乱的秘密,是不知不觉间钻进他的生活并使之扭曲的卑鄙的命运。
吴顺怎么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想到吴顺,叔叔的心情沉重起来。逃跑般骑着摩托车离开东天镇两天之后,他到达首尔。不知是投毒女王调节致死剂量失败,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害死心爱的人,他喝光了加入氰化钾的茶水,却没有死。
叔叔到达首尔,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口袋里也没钱,连顿饭都吃不上,只能在路边或者火车站的长椅上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无法洗澡,也吃不好,叔叔一下子变成了乞丐。他想跟家人联系,打听情况,却没有勇气。我肯定成为杀人嫌疑犯,被通缉了。这样想着,他觉得坐在对面长椅上看报纸的男人有些可疑。那个人假装看报纸,却悄悄观察自己的动静,肯定是警察!叔叔从长椅上站起来走了。他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中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男人站起来,拿报纸挡脸,跟在后面。叔叔跑起来,碰到了牵着狗散步的中年女人的肩膀。女人尖叫着滚倒在地。
——对,对,对,对不起。
叔叔急忙道歉,继续奔跑,骑上停在门前的摩托车,打火,冲上混乱的公路。喀!他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和鸣笛声。叔叔毫不在意,继续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前行。
吴顺在医院楼顶吹风。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人来到楼顶,靠着栏杆抽烟。他大概也注意到了吴顺,干咳几声,抬头望着夜空。一颗没心没肺的流星坠落,留下长长的尾巴。
——喂。
吴顺跟男人搭话。男人长长地吐了口烟,往旁边看了看。
——抽烟是什么心情?
——不好说。
男人看了看自己抽着的烟,说道。
——不知道,就是心情有点儿平静吧?
——那能不能给我一支?
男人瞥了吴顺一眼,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着火。吴顺咽了口烟,咳嗽起来。
——第一次总是很痛苦,抽烟也是这样。抽过几次之后,就能尝到甜头了。
怎么用这种混蛋语气说话?吴顺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
——第一次就问这个可能不太合适,你来医院是因为什么?
男人并排站在吴顺旁边,问道。
——我吃药了。
——为什么?
听了这个回答,男人惊讶地看着吴顺。
——有个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兔崽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爱过的人。可那个兔崽子不爱我,我就想和他一起死,于是吃了药,可是……
男人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来医院?
这回是吴顺提问。
——我的情况恰恰相反,有个让我恨到死的兔崽子。奇怪的是,只要和这个兔崽子发生关联,我的人生就总是变形。我决定忘记这个兔崽子。
男人的话里藏着深深的悔恨和痛苦。吴顺点了点头,吸了一口烟。这次她没有咳嗽。正如男人所说,她感觉心情稍微平静些了。
——对不起,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支?
男人又拿出一支烟,递给吴顺,说道:
——虽然不知道那个兔崽子是谁,不过我劝你还是忘了吧。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这时,吴顺第一次注视男人的脸,情不自禁地笑了。
——怎么了?
男人问道。
——不是,就是觉得你的长相很有意思。
——我的长相怎么了?
——不是怎么了……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兔子?
*
——现在好些了吗?
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孔突然探到叔叔面前。看着有四十五六岁吧?头发半秃,宽阔的额头格外光滑。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环顾四周,房间狭窄而脏乱。跟叔叔年龄相仿的青年和看似年纪稍小的少年疲惫不堪地睡在角落里,张着嘴巴。
——这,这,这,这,这……
叔叔结结巴巴,男人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好好躺着吧。
——谢,谢,谢,谢,谢……
——感谢的话留到以后再说,我先帮你把针拔掉。
针?叔叔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到处都插着针。看来是中年男人趁叔叔睡着的时候扎的针。叔叔躺着不动,男人熟练地把针拔了出去。每次拔针,叔叔都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还有甜丝丝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这是什么味儿?经常闻到这种味儿……等一等,这不是炸酱面的味道吗?突然间,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纷纷浮现在脑海里。
叔叔在中国餐馆吃炸酱面,看着挂在墙上的价格表,计算自己口袋里的钱。工地拖欠的工钱还没拿到,突然要离开东天镇,叔叔手里几乎没什么钱,却又处于通缉状态。说不定到处都贴着传单,他不敢贸然出去找工作,所以经常饿肚子。为了最大限度地省钱,他只在路边买了几次红豆饼和水豆腐,吃不上像样的饭菜。即便是这样,他的钱没过几天就用完了。倒是可以卖掉摩托车,而且最实际,然而叔叔从来没想过要卖掉相当于他的分身的摩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