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泰父亲极力表现得镇静,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屋地上,表情暧昧,让人看不出他是否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愉快的表情,哪怕真的很开心。他好像把愉快的表情彻底忘记了,抑或心情虽好,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露出愉快的表情,担心露出这种表情的瞬间,所有的幸福就会像虚幻的梦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时抬头看看牛犊,却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看,而是抽着烟,假装漫不经心。
叔叔的第一个女人是镇上的高中生,名叫吴顺。她的嘴角长着一颗大痦子,从小就经常被人叫成痦子顺,而不是吴顺。如果说是美人痣,这颗痦子的大小不合适;如果说是泪痣,位置又不对头;要说是福痣呢,也不该是这种气质。当然,如果说痦子也有气质的话。她个子不高,脸像南瓜饼又扁又圆,再加上大大的痦子,根本吸引不了男人的目光。但是,她已经很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事,以及这种事会带来怎样的快感。
她跟着哥哥卖南瓜饼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叔叔。那天,吴顺亲眼目睹了骑着红色摩托车的青年教训小流氓的场面,对那个青年一见钟情。起先她只是用信封包了几个南瓜饼给他,羞涩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几天后,她叫住骑摩托车经过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对他的关注。喂,可不可以用你的摩托车带我?她径直跳上行驶中的摩托车,紧紧抱住青年的腰,西瓜样的乳房在青年背上肆意揉搓,积极地告诉青年,自己对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关注。随后,她开始抚摸青年的胸膛,哥哥,看来你经常锻炼啊,看这硬邦邦的胸肌!往青年的心里撒下火花之后,她的手渐渐下滑。哎呀!哥哥,中间这个硬东西是什么啊?她更大胆地刺激男人的荷尔蒙,最后在僻静的烟草烘干场,索性脱掉校服裙子底下的内裤,扔到旁边,哥哥,你会对我负责到底的,对吧?说着,她猛地搂住纯真青年的脖子,酣畅淋漓地到达了男人和女人可以到达的终点。
吴顺总是羞涩地垂着眼皮,低着头,这是她的习惯。这并不是因为她害羞,而是因为小时候挨妈妈打的时候做出的姿势固定下来了。生活在粗暴妈妈身边的受气包,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心事,弱化对方的攻击性,同时洞悉状况,她本能地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她长得丑,脑子也不灵光,但她知道怎样克服自己的劣性因子。这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效仿的执著和忍耐。然而她的执著之中藏着锋利的牙齿,无论是谁,只要让她怀恨在心,最后肯定要血泪交加,吃下什么吐出什么。比如,那个每天白吃她一百个南瓜饼的肥胖流氓,狮子鱼。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天,狮子鱼吐出了所有的南瓜饼,并不是因为兔子过于剧烈的摇晃,而是因为在和面的时候,吴顺偷偷地往水里加了一勺碱。从那以后,直到狮子鱼短暂的人生结束,南瓜饼自不必说,面条和面包等所有种类的面食都不能吃了。他变得越来越瘦,与逆战派大哥期待的样子截然相反。
吴顺最早接触毒品是在小学五年级。她从同班同学的书包里偷出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不料同桌却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老师。那天,倒霉的小偷被陶醉于教育热情的血气方刚的男老师打了几十个耳光,鼻血直流,耳膜欲裂,扁平的脸蛋肿得像气球。可怜的少女哭着回家,第二天就把老鼠药藏进了书包。体育课上,她悄悄地潜入教室,往同桌的饭盒里撒了指甲大小的老鼠药。从第二天开始,同桌一周没上学。她学会了随心所欲地调整老鼠药的用量,让对方在一定时间内无法上学,有时三天,有时四天。尽管不知道老鼠药会在人体内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然而她已经深深陶醉于这种不费吹灰之力,不留痕迹地给对方带来痛苦甚至死亡的投毒世界。渐渐地,除了老鼠药,她开始涉猎农药、碱面和氰化钾等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的毒品。女高生的书包里准备的不是书,而是各种毒品。
叔叔的恋人竟然是镇上南瓜饼小贩的妹妹吴顺,这个事实让我很不满意。尽管叔叔不是很讨女人喜欢,除了拳脚之外也没有别的特长,然而作为他的侄子,我还是觉得叔叔的恋人至少应该是比吴顺更漂亮、更文静的女人。吴顺在镇上偶然遇到我,也会大声把我叫住,递给我一袋南瓜饼。我不喜欢她那种像是观察什么的阴险眼神,也受不了她故作羞涩,却又固执地对我们家的情况刨根问底。她把头转向左边,递过南瓜饼袋子。每当这时,她都会自言自语,叨咕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里面没放药,放心吃吧。
叔叔为什么和丑陋而又性格怪癖的吴顺交往呢?虽说是吴顺单方面发起攻势,叔叔稀里糊涂跟她有了情事,形成恋人关系,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叔叔肯定也动了心,这件事才成其为可能。也许是因为叔叔长期感情饥渴,看到有人朝自己伸出手来,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匆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对方偏偏是心狠手辣的蛇蝎女人!
自从那天偶然站到摄像机前,一道强光便插入叔叔心里。不管做什么,眼前都只有元贞深邃而幽远的目光在闪烁。即使和吴顺发生情事的时候,她那白皙丰满的乳房也在叔叔的心里飘浮。女人的直觉果然可怕。在烟草烘干场草率办事之后,躺在烟草堆上的吴顺随口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想,想什么?
吴顺盯着叔叔的脸,问道:
——哥哥,你在想别的女人,对吧?
——什么别,别,别,别的女人?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哥哥在想什么,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看,看到什么了?
——那个女人,同是女人的我也觉得很漂亮。
吴顺把内裤套在两腿间,说道。
——也是,要不怎么能做演员呢。
——演,演员?
——对,就是那天见过的女演员。哥哥脸上都写着呢。你喜欢那个女人。
——不,不,不是的,这,这,这是误会。
——误会?真的吗?
吴顺仿佛要看穿叔叔的心思,眯起眼睛,盯着叔叔。
——真,真,真,真的。我,我连那个女人长,长,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这是叔叔第一次对吴顺说谎。岂止是记得,别看只是一掠而过,叔叔却像拍了照片似的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女人的面孔。不过,吴顺好像相信了叔叔的话。
——这话可以相信吗?
——当,当,当,当,当然。
吴顺嘿嘿笑了,一把抱住叔叔的脖子。叔叔渐渐受不了吴顺对自己的执著。虽然未来没有着落,但他还年轻,还没到被女人牵绊的年龄。自从意识到吴顺心里怀着不同寻常的恶毒之后,叔叔开始渐渐疏远她。然而越是这样,吴顺越是纠缠叔叔。每天早晨练习武术的叔叔,工地上付出单纯劳动度过一天的叔叔,他的人生开始变得复杂。
*
兔子正在过马路。一辆摩托车突然从路口飞出,差点儿撞倒他。兔子慌忙转身,好不容易避开摩托车,却还是摔倒在地,臂肘和膝盖都破了。兔子冲着远去的红色摩托车挥舞拳头,破口大骂。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兔子的脑海。几个月前自己在路上昏迷不醒被抬回家之后,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的黏稠而泥泞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明白是什么了。记忆里彻底消失的往事犹如幻灯片,相继掠过眼前。挤过乱哄哄的人群;狮子鱼朝某人踢了一脚;自己摇晃肩膀把他唤醒;从他嘴里汹涌而出的秽物;踉踉跄跄扑向自己的恶狗;以及倒在肮脏呕吐物之上昏迷不醒的自己……想起曾经遗忘的痛苦往事,兔子忍不住作呕,那天的午餐全部吐到了路上。呕吐过后,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停在角落里的红色摩托车,以及靠在旁边的男人。如果说需要某个人为自己承受的痛苦往事付出代价,那就应该是骑着红色摩托车的兔崽子。这个兔崽子当然是指叔叔。兔子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是不把这个兔崽子磨碎喝下去,我就改名换姓。
这时我正经历青春期。难道仅仅因为怪异的荷尔蒙?我对习武失去了兴趣。不,不仅武术,一切都突然变得无聊。生活单调而烦闷。学习当然也没兴趣,跟孩子们打架也索然无味了。我厌倦了和宗泰玩儿,也不喜欢跟着叔叔。有几次我冲妈妈发脾气,以示反抗,最后被父亲拿笤帚打了。
宗泰爬到后山,努力习武,不过他总是带着牛。因为他家把喂牛的工作交给了宗泰。他们全家都对牛悉心照料,本来颤颤巍巍的母牛长得飞快。那是宗泰全家的梦想,也是他们的未来。宗泰一放学就跑回家,牵着牛出去吃草。他的手里总是拿着痒痒挠,为牛刷毛。大部分牛屁股上都粘着粪便,眼里满是眼屎,引得牛蝇成群。宗泰家的牛却一尘不染,就像希腊神话中得到宙斯之爱变身母牛的伊娥,可见得到了多么精心的照料。
宗泰拴好伊娥习武的时候,我躺在榉树底下听鹰牌收音机。为了得到这台收音机,我也像叔叔那样进行了为期一周的绝食斗争。妈妈不为所动,说我愿意饿死就饿死,随便。没想到叔叔爽快地拿出自己在工地上赚来的钱,愿意为我支付一半。妈妈不得不同意了,于是我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收音机。
云团悠闲地飘在天空,夹杂着喧嚣的蝉鸣,收音机里飘出爸爸妈妈乐队的《加利福尼亚之梦》。比起韩国歌曲,当时我更为西方流行音乐的魅力所吸引。虽然一句歌词也听不懂,但是自然而又新鲜的旋律和丰盛优雅的和声让我为之陶醉。
所有的树叶都凋落
天空灰蒙蒙的
冬日
我在散步
如果是在洛杉矶
应该舒适而温暖
在这寒冷的冬日
我梦见加利福尼亚
东九哥教我的歌词,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可我根本不知道加利福尼亚在哪儿,也不知道那里有多么温暖和舒适。我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歌曲,想象着加利福尼亚是什么样子。两旁排列着椰子树的海滨公路,炽热的阳光和阳光下身穿比基尼的金发女人……
*
那天傍晚,叔叔干完活从工地回来的路上,身穿便服的吴顺化了妆,在路口等着叔叔。她说有喜事,要请叔叔吃美食。叔叔问是什么喜事,她说等会儿再告诉你,然后就迅速坐上叔叔的摩托车后座。叔叔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被吴顺拉到镇上一家中国餐馆,点了糖醋肉和炸酱面,面对面坐着吃晚饭。吃着炸酱面,叔叔不安地猜测会是什么事,吴顺却总是笑嘻嘻地不说话。晚饭后他们转移到附近茶馆喝咖啡。喝着喝着,吴顺又像从前那样羞涩地低下头,终于说出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刹那间,叔叔大惊失色,像被双截棍重重地击中了后脑勺。
——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怀孕?
叔叔结巴了很长时间,一杯咖啡都凉了。吴顺似乎有点儿羞涩,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这,这,这,这,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能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傻,连怀了孩子都不知道吗?还有你,为什么那么吃惊?一起睡了觉,当然会有孩子,不是吗?
正如吴顺所说,一起睡觉当然会有孩子,但是叔叔从来没接受过性教育,也没考虑过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呢?现在孩子也有了,还是尽早完婚地好,你说呢?
吴顺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拉着叔叔的手,撒娇地说。
——结,结,结婚?
叔叔吓坏了,情不自禁地推开吴顺,说道:
——你,你还是学,学生呢,而且我,我还没服,服兵役……
——哼,退学就行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肚子大起来也不能上学了……这样反倒更好。
——什,什么更好?
——快点儿结婚,多生几个孩子。我听说生三个孩子就不用服兵役了。
别的话叔叔都没听进去。无法解释,无法理解的复杂想法像脱疆的小马,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疾驰。我真的要做父亲了吗?我才二十岁……要是大哥知道这件事,他会怎么说?我真的必须和吴顺结婚吗?如果我不和她结婚,吴顺会怎么说?说不定她会拿刀砍我。是的,她会这样。这个女人完全有可能这样做。唉,我要疯了。
——想什么呢,哥哥?
——嗯?没,没,没,没,没什么……
叔叔心乱如麻,吴顺却没心没肺地挽起叔叔的胳膊,继续说道:
——总要在肚子鼓起来之前结婚才好吧?如果鼓起肚子,就不能穿婚纱了。再说别人看了也不好……
叔叔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如此定格,这真像晴天霹雳。
——这个,吴,吴,吴顺啊。
——怎么了?
——我,我,我们需要时间思,思,思,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
吴顺的眼睛变得细长。
——结,结,结,结婚不是一个简,简,简单的问,问题。
吴顺瞪了叔叔一眼,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好,那我简单地做个总结。你现在就做决定,到底要不要和我结婚。
正如大多数的庶子,叔叔对任何事都不确信。别说自己的命运和未来,甚至人际关系中的友情和爱情等美好的感情,他也总是怀疑。不知不觉间,他就变成了优柔寡断的人。
——不要想,想,想得那,那,那么极端……
——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现在马上做决定,别等到以后再后悔。
叔叔犹豫不决。他的选择当然是不能和吴顺结婚,只是心软,说不出口而已。这时,吴顺使劲敲了敲桌子,大声喊道:
——快说!结,还是不结?
——不,不,不,不能结!
听到吴顺的呵斥,叔叔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心里话。
——不能结?
吴顺的脸扭曲了。
——不,不,不,不是那,那,那个意思,是不能现,现,现在马上结婚。我,我,我还没服兵役呢,而,而,而,而且也没钱买房子……
吴顺默默地瞪着叔叔,咬紧牙关。一滴泪珠滚落。冰冷而干涩的眼泪。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叔叔无法回答,连喝几口茶水,突然站起身来。
——我去趟卫,卫,卫,卫生间……
叔叔匆忙跑进卫生间。
吴顺擦了擦眼泪,打开书包。书包里用小瓶分类盛着各种毒品。
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受到了惊吓,叔叔对着马桶吐出了刚刚吃的所有的炸酱面。妈,妈,妈,妈,妈的!吐完炸酱面,肚子舒服些了,心情也稍微平静下来。叔叔回到座位的时候,没想到吴顺神色泰然。她坐到叔叔旁边,温柔地挽住他的胳膊。
——你的心情我都理解。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提出结婚,你当然不知所措了。
——对,对,对,对,对不起。
——不,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可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叔叔面前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可能是服务员刚倒的。叔叔不假思索地举起杯,喝了口茶水。
——孩,孩,孩,孩子怎,怎,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我知道一位私人接生婆,只要支付两万元,就可以把孩子做掉。我认识的姐姐们都是在那儿做流产。
吴顺也呼噜呼噜地喝着茶。叔叔以为她会哭哭啼啼,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叔叔暗自庆幸。
——可是哥哥,我问你个事。
——什,什么事?
——你真心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爱?叔叔喝了一大口茶,第二次对吴顺说了谎。
——当,当,当,当然是爱,爱,爱你,才和你在一起。
吴顺淡淡一笑,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幸运,即使是谎话。我结交过很多男人,没有哪个男人真心爱我。从小就这样。妈妈讨厌我,哥哥以我为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和爸爸私通。
——和爸,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