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叔叔“李小龙”
4856800000006

第6章 精武门 2(1)

朴导演从早晨就气急败坏。那天要拍的是电影高潮部分,主人公孤身闯入暴徒老巢,营救被绑架的女主人公。那场戏需要大量使用群众演员,然而聚集到片场的人数远远低于导演的要求,导演一开始就很扫兴。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毒蛇似的制片部长为了私吞制片费而做了手脚,可这位制片部长是制片人刘社长的小舅子,同时也是忠武路[ 首尔最著名的宠物街及电影街,尤其是后者。这里有大量的摄影棚,导演辈出,被称为韩国的“好莱坞”。——译注]有名的流氓,导演不敢直截了当地责骂,只能暗自焦虑。

外景地也是问题。原来把僻静的郊外砖厂定为暴徒根据地,等他们赶到之后,发现砖厂规模太小,周围风景也无比冷清,没有丝毫美感。然而从现实情况看,仓促物色别的场所也不可能了,导演也想睁一眼闭一眼,现在女主角又出问题了。不知道是因为昨天夜里跟男人吵架哭了个通宵,还是因为吃完方便面直接睡觉,现在脸肿得像洗脸盆。为她撑腰的赞助商就是制片人刘社长,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朴导演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要求她无论如何必须赶在开拍之前恢复面容。这里又是穷乡僻壤,连个像样的杂货店都没有,哪有什么好办法。既不能拿刀削平脸蛋,也不能像拧衣服似的使劲拧,无辜的导演组成员们左右为难。正在这时,有个骑摩托车的青年路过这儿,助理导演给钱让他去镇上买冰块,问题总算告一段落。

但是,新问题又爆发了。当大家焦头烂额忙着为拍摄做准备的时候,看着像村里小混混的男人们蜂涌而来,自称是该地区新村4-H俱乐部[ 与1970年代的新村运动有关,由政府主导组织而成的农村青少年团体,基本理念是知(Head)、德(Heart)、劳(Hands)、体(Health)。——原注]的会员,还威胁说要想在这里拍摄,必须征得他们的同意。助理导演出面解释说已经跟砖厂厂长谈过了。混混当中有个看似与知德劳体挨不着边的矮胖子,甩着海象般的身躯上前说,酱厂厂长是姜厂长,砖厂厂长是庄厂长[ 此处为韩国广为流传的绕口令。——译注],不管是哪个崽子,只要想在这个村里拍戏,那就必须无条件征得他们的同意,什么砖厂厂长都没有用。。一言以蔽之,就是要钱。拍外景戏的时候经常碰到这种事,只要吃拳头饭的制片部长出面,脱掉上衣,露出布满全身的刀疤,大部分情况下对方就会害怕,悄悄地溜走了。那天赶巧了,制片部长好像到镇上茶馆鬼混去了,根本没见着人影。无奈之下只好给了矮胖子几分酒钱,总算把问题解决了。导演决定先拍无需女主角登场的戏份,直到她脸上的浮肿消失。朴导演猛催工作人员,终于开拍了。当时都快到午饭时间了。

这次出问题的是“杜鹃鸟”演员。所谓杜鹃鸟演员,就是动作片里的无名演员,被主人公打过之后发出“啊”的叫声,立刻倒地,因此得了这个外号。那天的杜鹃鸟人数太少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演技奇差,实在看不过眼。朴导演想要的是主人公原地转踢,对手戏演员在空中朝旁边旋转两周,落在砖堆上面。杜鹃鸟演员们好像很害怕,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别说两周,一周都转不了。朴导演大喊“CUT”,反复拍摄同样的场面,每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姗姗来迟的制片部长似乎很关心深不见底的胶片费用,总在旁边说风凉话,自个儿搞什么艺术啊,凑合着拍吧。朴导演眼看就要爆发了。原以为是最后一遍了,结果还是差不多。杜鹃鸟演员好不容易转了两圈,可是落地动作太不自然,根本出不来味儿。朴导演断定再拍下去也没什么效果,无奈之下只好放弃,转拍别的场面。他正要发出OK信号的时候,有人穿过工作人员,挤到了前面。

——喂,等一等!

朴导演和工作人员齐刷刷地回头看去。好像有十六七岁吧?嘴角长着大痦子的女生羞涩地站在那儿,歪着脑袋。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朴导演眉头紧皱,问道:

——小姐,你有什么事?

这时,躲在女生背后的小伙子磨磨蹭蹭地走到前面。

——你,你,你,你,你让我买冰,冰,冰,冰,冰,冰,冰块……

正是那个为了消除女演员面部浮肿而受托去买冰块的乡下青年。青年难为情地伸出了手。好像冰块在回来的路上都化了,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了捆冰块的空草绳。

——怎么了?钱不够?

助理导演问道。女生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的。刚才那个叔叔做的动作,那个,我哥哥真的很擅长……

剧组人员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疑惑地看着她。青年羞红了脸,抓住女生的胳膊,想要离开现场。女生却挣脱了胳膊,对导演说:

——就让我哥试试吧,反正办不成也不亏本。

女生不过是假装羞涩,其实是那种竹筒倒豆子有话非说不可的性格。这时,制片部长站出来,粗暴地推开了女生和青年。

——谁说办不成也不亏本,当然亏本了,你这丫头。这儿不是你们这些小屁孩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吃饭吧。

——放开我,叔叔。你往哪儿摸啊?

看到制片部长和女生起了争执,旁边的青年抓住制片部长的手。

——请放,放,放,放开她,她,她,她的手。

制片部长被激怒了。

——你,还不松手?

——你先放,放,放开她,她,她的手,我就松,松,松手。

——你这臭小子!

大概是想趁青年惹出乱子之前先来个下马威,要么就是想弥补因为别的勾当而迟到的过错,制片部长使劲揪住青年的衣领,猛地举起了拳头。青年轻轻折过制片部长的手腕,向前抓在手里。人高马大的制片部长失声尖叫,像稻草捆似的向前倒去。事情来得太突然,谁也不知道青年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戏弄,曾在忠武路叱咤风云的制片部长很没面子。恼羞成怒的制片部长脱掉上衣,像棕熊似的扑向青年。千钧一发之际,朴导演出面了。

——等一等!你真能做到吗?

与此同时,男性工作人员拉开叫嚣说“放开我,你们这些王八蛋”的制片部长。青年难为情地搔着头,回答说:

——可,可,可,可以倒是可以,但是……

——你是演员吗?

——我,我,我,我不是演,演,演,演员。

——那是什么?

这时,女生又抢着说道:

——我哥哥是武道之人。

——武道之人?

朴导演指着女生,问青年:

——这位小姐是谁?你妹妹吗?

青年正要回答,女生羞涩地转过头说:

——不是。我不是他妹妹,是他的恋人。

朴导演哭笑不得,轮番打量着两个人。青年难堪地转过了头,女生观察导演的眼色,等待回答。短暂的沉默后,制片部长也假装耐不住工作人员的劝阻,说着“今天算你走运”之类,悄悄地退到后面,静观事态发展。朴导演上上下下打量着青年,终于做出决定:

——好吧,帮这小伙子换服装,马上做准备。

*

那天恐怕是叔叔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了。从前适当流淌的人生的水路被引到始料不及的方向。当时叔叔已经高中毕业,每天早晨都骑着摩托车去建筑工地做土木工。高中都毕业了,他不能永远待在家里吃闲饭,也不知道入伍通知什么时候才来,也不能正式就业,他就想在参军之前踏踏实实地攒点儿钱。偶然路过拍摄现场,仓促之间竟然做起了演员。叔叔没有特意准备服装,就借一位杜鹃鸟演员的衣服穿上了。人造皮革的褐色夹克很适合叔叔,动作演员的味道立刻就出来了。随后,摄像机启动,叔叔展示出谁都没见过的华丽的空中旋转。首先高度就不同于那些杜鹃鸟演员,旋转角度不同,跌落到砖堆上面的着地姿势也不同。导演要求的是两圈,然而叔叔在空中足足旋转了三圈半。直到叔叔落到砖堆上面了,朴导演仍然无法相信刚才的场景是亲眼所见,甚至都忘了OK信号。这精彩的镜头足以让早晨累积下来的烦恼烟消云散。

朴导演终于回过神来,大喊CUT!导演组成员慌忙跑过去问叔叔有没有受伤,叔叔蛮不在乎地甩着衣服站起来,往导演那边看去。朴导演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使劲鼓掌。自称叔叔恋人的女生和全体工作人员齐声欢呼,鼓掌。这辈子从未被人关注的叔叔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这时,在轿车里等待浮肿消退的女主角听到突如其来的欢呼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下了车。她脸上的浮肿已经消失,恢复了特有的瓜子脸和楚楚可怜的姿态。那天,她穿着胸骨清晰可见的连衣裙。分外白皙和丰满的胸部在忠武路早有定评,她对这个事实过度自负,平时也喜欢穿严重暴露的衣服。她依然能得到刘社长的关照,并在忠武路支撑下来,丰满正是她唯一的资本。她的脸上混合着生活在他人视线中的人特有的自我意识和傲慢,以及稍许的烦躁和慵懒。她带着这种女演员的表情走向朴导演,问道:

——导演,我什么时候开拍?

朴导演迅速观察她脸上的浮肿是否消失,然后告诉她说动作场面都快拍完了,再等会儿。

——我今天还有约会,不能太晚……

她气呼呼地看了看表。当然不是真的有约会。这是女演员特有的撒娇方式,希望引起导演的关注。对此了然于胸的朴导演拍了拍她的屁股说,马上就结束了,你先收拾收拾脸吧。女主角这才心满意足地挪开视线,扫视着忙忙碌碌的剧组成员。突然,她和夹杂在杜鹃鸟演员中间的叔叔目光相遇了。不,只是叔叔这样感觉,而女演员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罢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叔叔身上的时间连0.5秒都不到。但是,叔叔的时区却与众不同。女演员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0.5秒被无限延长了。两人在叔叔的时间里对视,犹如静止的画面。浓黑的睫毛下方,湖水般清澈而深邃的眼眸陷入莫名的忧愁,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当然了,对方就是叔叔。他也深深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冲进那湖水般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就这样,两个人纹丝不动,像石头似的僵住了,互相深情对视。事实上,僵硬如石的人只有看见了美杜莎[ 希腊神话中长有蛇发,令人恐怖的女妖。——译注]面孔的叔叔。

她叫崔元贞。其实,她并不是特别有名的演员。出道很早,却没有与生俱来的特别之处,足以让她担任主角。这种特别之处就像某个吝啬鬼偶然从高处抛出的礼物。遗憾的是,她没有这样的幸运。来自外省的她参加故乡举办的选美大赛,得以进入某导演的视线,通过色情电影出道。这次机会反而成了绊脚石,让她很难有更好的发展,只能辗转于相差不多的电影配角。如今人老珠黄,她也只能偶尔在三流电影里露个面。这也是赞助商刘社长帮她出力才有可能的事。

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湿润而柔软的皮肤和湿润而惹人垂怜的媚笑,溶化男人肝肠的湿漉漉的嗓音,还有湿漉漉的嘴唇等,反正主要是湿漉漉的东西。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湿漉漉的液态之物有效期所剩无多。对于刘社长来说,像她这样的女演员在忠武路比比皆是,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换人。她的处境就像漂过浅水滩的落叶。

亲眼看到元贞的叔叔又将作何感想呢?那天,他在现实中第一次见到女演员。尽管元贞只是忠武路比比皆是的三流演员当中的一个,然而演员毕竟是演员。怎么形容普通人和演员之间的差异呢?如果说演员是摆在商店里价值几十万元、用来送礼的干黄花鱼礼盒,那么普通人就是传统市场里一万元二十条成捆出售的黄花鱼。比方说吧,某镇有个美貌出众的女人,关于她从小就有多么漂亮的传闻沸沸扬扬,闻名遐迩,每天都有男生在学校门前列阵以待,甚至达到分发号码牌的程度,只为一睹芳容;只要她在街上露面,四周就会因为她的美貌而骤然变亮;每个季节都有人在她家门前扬言,如果自己的爱不被接受,宁愿去死;她常去的美容院院长每次见面都口干舌燥地赞美她的美貌,积极劝她参加韩国小姐大赛……如果她听信美容院院长的话,头发弄得像狮子毛,真去参加韩国小姐大赛,那么她百分之九十九会在预赛中落选。她能到忠武路当演员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这就是演员。尽管她已经过了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且没有成为主角的特别之处,然而她毕竟不是镇上随处可见的女人。那种致命的演员魅力即使夹杂在人潮人海间,也依然璀璨,让每个看见的人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太狼狈,突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看到长着蛇发的美杜莎的面孔,叔叔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直到有人拍着叔叔的肩膀说,哥哥,导演叫你呢,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同来的女生正满脸喜悦地仰望着叔叔的脸。这时,叔叔再次发挥庶子的特质,也就是面对决定性瞬间总是迟疑不决,自己先行害怕,逃跑。突然,叔叔转过身,大步走向摩托车停放的位置。工作人员和朴导演惊讶地叫着叔叔,可是他已经骑上摩托车,逃也似的疾驰而去。追赶叔叔的女生勉强坐上后座,紧紧抓住叔叔的腰,大喊让他停车。叔叔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想远离现场。借给叔叔衣服的杜鹃鸟演员如梦初醒地大喊,“喂,臭小子!脱下我的皮夹克再走”,摩托车已经转过拐角消失了,只留下灰蒙蒙的尘土。

叔叔借着偶然的机会初次涉足电影世界,然而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对我们只字未提,只是经常穿着无意中带回的皮夹克照镜子,带着半梦半醒的朦胧神情,久久地凝视自己。那天深深烙刻在他眼里的光芒强烈而又持久,就像久久不曾消失的,初次去电影院看李小龙电影的时候曾在巨大银幕上看到的光芒。

这段时间叔叔经常梦见钩子。梦中,他依然挥舞着从前那个可怕的钩子,凌辱女人,不过从这时开始,遭到凌辱的对象就只有崔元贞了。叔叔竭尽全力想救她,然而鞋里好像涂了胶水,双脚怎么也离不开地面。最后他也没能救出元贞,只能怀着愤怒和遗憾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钩子嬉皮笑脸地侮辱她,然后从梦中醒来。

忘不了那天的空中三旋转的人,不只是叔叔。对于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展示完他们从未见过的精彩的空中旋转之后,又像风一般消失的青年,导演和工作人员都掩饰不住惋惜。他们再次看到空中三旋转,还要等到三十多年之后。播冬奥会的花滑比赛中,一位年轻的韩国女子花滑选手在冰面上再现了叔叔的惊人技术。也就是在空中准确地旋转三周半,然后落上冰面。被冠以“三周半跳”美名的技术让那位花滑选手拥有了巨额财富,但是,那天叔叔连滑冰服都没穿就预演的三周半跳,却只带给他一件人造皮夹克。

*

宗泰家终于买牛了。家里养的猪、鸡、羊和兔子都卖掉了,再加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钱,买了一头小牛犊。那是还没穿鼻环的小牛,当然了,是母牛。公牛价格要贵得多,母牛以后还可以生崽。放学后,我跟着宗泰去看牛犊。以前用做猪圈的库房改成了牛棚,地上铺了厚厚软软的稻草,牛槽里放满了新鲜的饲料。宗泰的家人都兴致勃勃地出入牛棚,观看小牛犊。小牛自己也会找饲料吃,可宗泰还是把饲料放到小牛鼻子前。小牛眨巴着大眼睛,喀嚓喀嚓地嚼着宗泰给它的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