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初中那年，直到秋天都平安无事。宗泰和我每天凌晨都上后山习武。已经升入毕业班的叔叔上学吊儿郎当，课余时间帮着父亲做农活。别看他经常旷课，却从不耽误早晨的练功。他常常突然停下锻炼，面带茫然神情，久久地凝望着山下的广袤原野。当时叔叔在想什么呢？他在考虑像奶奶和父亲期待的那样，适当地做些农活吗？还是在梦想与忧郁的从前截然不同的灿烂未来？
那时，哥哥要考高中，常常在图书馆学习到深夜十点才回家。他只关心自己能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邻近城市的名牌高中。现在，他对李小龙之类已经毫无兴趣，曾经那么痴迷的武侠电影也被他看成虚幻而幼稚的漫画。他说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所有场面都是摄影机的恶作剧，那是欺骗术，在这点上李小龙也不例外。哥哥还说，李小龙之所以比别的演员引人注目，正是因为他更多地使用了摄影机的恶作剧，归根结底，李小龙只是个骗子。这时，在旁边听哥哥说话的叔叔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这是叔叔在真正生气时才有的反应。因为愤怒，叔叔结巴得厉害，说话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我，我，我，真，真，真的讨厌你这，这，这，这样说话……
这期间我的功夫也大有长进。踢腿更加熟练，双截棍也玩得自由自在了。不过，我已经不是宗泰的对手。他更迅速，更强劲，即使和叔叔对练也不相上下了。为此我痛苦不堪。我从小就没把宗泰放在眼里，因此心情更加苦涩。为了缓解这种苦涩的心情，我就在学校里和同学们打架。我的猎物是那些块头虽大，但是动作迟缓，胆子又小的孩子。首先选择合适的对象挑起是非，然后在午休时间或放学后把他叫到学校后山，通过这期间练就的技术将其制服。每打败一个对手，我的排名就上升一个台阶，这种乐趣让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专注于打架。不过，仅此而已。排名上升到某种程度之后，就剩下最后排鬼混的孩子们了。他们不是我轻易就敢招惹的对象。虽然是同年级，但是他们的喉结已经凸出得像核桃仁，而且冒出了黑乎乎的胡子，跟坐在前排的孩子们情形大不相同。他们常常私下里扎堆儿抽烟，在面食馆里和女生约会。对于好不容易摆脱“鼻涕虫”级别的我来说，这是根本无法跨越的壁垒。
只要有他们存在，我永远都是小喽啰。这与我最初跟叔叔学习武术的动机，也就是成为孩子们仰慕对象的愿望相距甚远。不过，宗泰就另说了。他身材魁梧，力气也大，只要下定决心，完全可以成为学校里的队长。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可以在宗泰身边分享甜蜜的权力。然而宗泰性格迟钝，从来不会憎恨别人，也不会发火，当然也不会打架。我几次邪恶地努力怂恿他和后排的孩子们打架，这时他却以特有的傻乎乎的笑容告诉我，这点儿事情根本不值得打架，然后就跑回家喂鸡了。
叔叔也有开心事。他有摩托车了，这纯粹是托辣椒的福。那年秋天，全国上下掀起了辣椒风波，辣椒价格突然涨得离谱。正巧我们家种了很多辣椒，捡了个大便宜。卖完辣椒那天，父亲喝了杯酒，心情大好地对叔叔说，这些日子帮着干农活很辛苦，想要什么尽管说吧。再过几个月叔叔就要毕业了，父亲想提前发发善心，送给他做毕业礼物。
这时，叔叔思忖片刻说，我想要一辆摩，摩，摩，摩，摩托车。父亲以为也就是皮鞋或手表之类，忽然听叔叔说要摩托车，顿时觉得很难堪。妈妈当场暴跳如雷，连说绝对不能给叔叔买摩托车，因为摩托车是“寡妇制造机”。当时的确是这样，摩托车因为事故频繁而被称为“寡妇制造机”。不过妈妈反对的真正原因是摩托车太贵了。父亲诱导说可以买当时所有学生都梦寐以求的鹰牌录音机，叔叔却默默地走开了。从第二天开始，叔叔展开了沉默示威。因为平时他就不怎么说话，家里也没人看出他在示威。于是叔叔将路线改成绝食示威，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家人不能不重视。
叔叔从来没有主动跟别人要求过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吧？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穿什么就穿什么。就算因为没有准备学校物品而挨老师打，他也从不主动要求家人给他买学习用品。赞助费也从不先提，每次都是最后才交。有一次，全家人围坐着吃晚饭，收拾饭桌的时候发现地板上沾有血迹。原来是叔叔脚上流血了。他光着脚，连袜子也没穿，两只脚都长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鲜血。奶奶责问叔叔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把脚弄成这个样子。突然，奶奶好像猜到了什么，出去看了看放在石阶上的叔叔的鞋子。果然不出所料，鞋子破了，不光鞋底漏洞，整个鞋底都掉了，只剩鞋帮盖住脚背。这段时间他几乎是赤脚走路，脚不受伤才怪。
每次碰到这种事，妈妈都不得不听奶奶的牢骚。对此，妈妈反而责怪叔叔，“都怪你，我这不是又成坏娘们了嘛”。妈妈也不是出于恶意对叔叔另眼相待，毕竟是毫无血缘的人，关心难免要少点儿。
从来没有任何要求的叔叔竟然因为摩托车而绝食抗议，奶奶终于出面了。不管多想吃他都从来没要求买过“蜜露谷”[ 奶糖。——原注]，这孩子多么想要摩托车才宁愿不吃饭啊，再说就算骑摩托车出了事，那不也是他自己的命嘛，再这样绝食，真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啊？奶奶说服了父亲。当时摩托车价格不菲，那年种辣椒赚的钱差不多搭进去大半，不过既然奶奶这么说了，父亲还是立刻拿上钱，带着叔叔就去了镇上。父亲的脚步轻快得不亚于叔叔，看来父亲犹豫只是因为要看他母亲的脸色，他心里也很想满足叔叔的愿望。
起亚本田生产的三档50CC摩托车！叔叔饿了一周，平生第一次想要的东西终于到手了。父亲交了摩托车钱，把钥匙递给叔叔的时候，叔叔感激涕零，那样子让看的人很不是滋味。小时候没有耍赖或撒娇对象的人不可能拥有梦想。这个世界上都没人愿意接纳你的梦想，那还有什么梦想可言？因此，接纳孩子们的“耍赖”，这本身就具有充分的价值。叔叔感激涕零并不仅仅因为得到了摩托车，而是因为他第一次确信，当他耍赖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人接纳。不知从哪儿学会了骑摩托车，叔叔接过新摩托就骑得很熟练。他让坚持步行回家的父亲坐上后座，让我坐在前面，带着我们回了家。50CC红色摩托车比想象中更有劲，很轻快地飞驰在两边都是法国梧桐的路上。那天，叔叔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父亲撒娇，当然也算不上什么撒娇。
——大，大，大，大哥！
叔叔胆战心惊地叫着抱紧自己腰部的父亲。
——怎么了？
——谢，谢，谢，谢谢。
——什么？
风声过耳，父亲似乎没听清叔叔的话。不一会儿，叔叔转过头，又大声喊道：
——以，以，以后我要赚，赚很多钱，好好孝，孝顺您！
——臭小子，我有两个孩子，干吗要你来孝顺？
这次父亲听懂了。别看父亲没好气地搭话，心情似乎还不错，欣慰的笑容在皱巴巴的脸上经久不散。
*
等等，我在这儿先要说说狮子鱼的故事。就是那个跟叔叔对峙，拿着碎汽水瓶划破自己肚子，缝了九十八针，差两针就一百针的狮子鱼。那年秋天，时隔一年之后，狮子鱼和叔叔再度交手。这算是叔叔和狮子鱼的第二次正式对决，可是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之为对决。反正是那天狮子鱼正在路边吃南瓜饼，叔叔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正把第九十二个南瓜饼塞进嘴里。油腻味和廉价红糖的味道让他恨不得马上呕吐，但是距离一百还有八个。这么多南瓜饼，狮子鱼当然不会付钱购买。因为南瓜饼小贩是他的马仔，所以他才不花分文每天都来免费吃够一百个南瓜饼。马仔哭丧着脸，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烤着南瓜饼，同时计算着狮子鱼吃的南瓜饼个数。狮子鱼喘了几口粗气，咬紧牙关，勉强塞下了南瓜饼。
正在这时，有人骑着红色摩托车，轰隆隆，发出刺耳的声音从旁飞掠而过。狮子鱼一眼就认出来了，骑摩托车的男人正是一年前用潇洒的转身后扫踢将他下巴踢歪的那个小崽子。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吐出已经入口的南瓜饼，大声喊住了叔叔。
——喂，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