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肿了,嘴唇流血,嘴巴还很灵活。他的手里依然握着打碎的玻璃瓶。
——看好了!
狮子鱼当场做出了谁都想不到的举动。他突然掀开上衣,露出肚皮,拿着碎玻璃瓶在肚皮上划来划去。很快,狮子鱼的肚皮鲜血淋漓,就像《龙争虎斗》里的李小龙遭到黑社会头目攻击受伤的时候。见此情景,看客们失声惊呼,有些肠胃不好的孩子甚至呕吐了。
——狗日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狮子鱼用汽水瓶划着肚子,摆出迎战的架势。叔叔似乎也害怕了,面孔僵硬。
古往今来,经常是通过谁更大胆、谁更暴躁来判断打架输赢,而不是通过战斗力,因此在打架之前脱衣服、嚼剃刀,或者像狮子鱼那样拿瓶子或刀划肚皮,通过极端的自残方式展示自己的强悍,借以削弱对方的气势。那天,狮子鱼也是第一次展示从自己景仰的逆战派大哥那儿学来的绝招,然而这种方法通常适用于遭到多人围攻,人数不利的时候,绝不是像狮子鱼这样先划自己的肚皮。狮子鱼等于是在荒唐的时刻,面对荒唐的对手,采用了荒唐的技术。虽说他这样做也是因为没经验,然而这项技术太高级了,绝不该在未经练习的情况下直接应用于实战。狮子鱼在调节压力方面以失败告终。
厚厚的肚皮被锋利的玻璃划破,露出白花花的肌肉,鲜血涔涔直流,的确成功吓倒了对方,不过他应该在适当的时候止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狮子鱼血流不止,前不久痛下决心在镇西装店订做的白色西裤也被深红色的鲜血浸湿了。流这么多血竟然没事?旁边的同伙暗自担心,试图阻止战斗。谁知狮子鱼却依然摇晃着玻璃瓶,扬言哪个小子插手就划破他的肚子。于是,他的同伙谁也不敢靠近,只能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观望。
叔叔的立场也差不多。面对浑身血迹斑斑,却仍然挥舞着破汽水瓶的对手,他又能怎么办呢?狮子鱼也不敢轻易靠近叔叔,只是像念咒似的重复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吃力地挥舞着汽水瓶。这时,肚子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裤子,染红了闪闪发光的白皮鞋,甚至染红了脚下的泥土,狮子鱼站立的位置形成了盛满殷红鲜血的水洼。看客们很想知道这场奇异的恐怖秀还能持续多久,谁也不肯离去,然而人血不可能像泉水那样源源不断,忽然间,狮子鱼摇摇晃晃地倒在鲜血凝成的水洼上面。于是,紧张的对峙局面结束了。看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看客们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叔叔只是懵懂地观望。同伙跑上去抱起狮子鱼的时候,他已经脸色苍白,情势危机了。他们背起昏厥的狮子鱼,匆忙跑向附近的医院。他在晕倒之前还跟叔叔说,“你今天死定了”。
*
叔叔和狮子鱼之间的首次对决就这样不可思议地结束了。两人在胡同里进行的龙争虎斗却留下太多的谈资。关于叔叔电光石火般的转身后扫踢,孩子们之间更是众说纷纭。隐秘的高手终于暴露在人间。那天叔叔正式踏入江湖,然而被人更多提及的当然是狮子鱼。他被送到医院缝了九十八针,只差两针就满一百针了,一周之后才出院。后来,逆战派大哥听说了这场独角戏的详细经过,针对自己所授绝招的错用案例进行了长时间的说教,喂,你这白痴,我上次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从那之后,叔叔就得到了权小龙的外号,而且不得不迎接学习班拳头们的挑战。每当这时,他都要解释不能跟一般人打架的武道之人的伦理,只是没人听得进他的结结巴巴。他们守候在叔叔的学校门口挑起战斗,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五个人站在门口排队。面对这种状况,叔叔懒得一一回应,就在书包里装好双截棍,如果有人当面质询“你就是权小龙?”叔叔立刻大喊一声,“我是你爹!”同时挥舞双截棍打破对方的鼻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当然,叔叔和李小龙完全不同。他没有李小龙那样的野心和表现欲,也没有李小龙的演技。他不喜欢在人前出风头。自从和狮子鱼决斗之后,他就成了学生们中间的名人,只因为这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过关注,反而感觉很有压力。叔叔总是把帽子压得很低,挑选没有人迹的偏僻小路。
我最早知道叔叔的身世,还是因为睡梦中偶尔听到了大婶和妈妈的对话。起先我不明白庶子是什么意思。大婶和妈妈像分享秘密似的窃窃私语,于是我就感觉这个词非常粗鲁,不能轻易说出口。很长时间,我把这句话埋在心底,直到后来读了《洪吉童传[ 《洪吉童传》是韩国最早的古典小说之一,作者为朝鲜时代著名小说家许筠(1569—1618),小说主人公洪吉童是出身官僚家庭的庶子,劫富济贫,打击贪官污吏,深受底层人民爱戴。——译注]》,我才隐隐知道庶子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感觉。至于这种感觉的要点,简单说来就是不能管父亲叫父亲,也不能管哥哥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庶子这个词还挺好听。也许因为庶子出身的洪吉童是帮助弱势群体的侠盗,而叔叔和洪吉童又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不属于任何帮派,身上带着局外人特有的孤独和自由。我甚至有过这样荒唐的想法,是不是有魅力的人都是庶子呢?
寒假结束,我和宗泰双双进入中学。那也是东九哥的学校。哥哥是全校第一名,理所当然受到老师们的宠爱,于是他们对新入学的我也很关注。也不知道是头脑不如哥哥灵活,还是努力不够,反正我的成绩只能在班里保持中上等水平。一次考试之后,老师们就收回了对我的关注。伴随着被疏远的感觉,我还受到了轻微的伤害。或许我和叔叔不同,我想得到别人的关注。但是,作为学习不好又不擅长运动的普通中学生,怎么可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呢?这时,我想起了凭借一记转身后扫踢在学生中间成为英雄的叔叔。每次和叔叔去镇里,学生们就会小声嘀咕,用敬仰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目光。我决定马上就跟叔叔学习武术。
那天傍晚,我和宗泰去后山找叔叔。真要跟每天都见面的叔叔学习武术,我感觉有点儿难为情,于是拉上了宗泰。听说要学武术,宗泰立刻兴致勃勃地跟我走了。去年冬天看完《龙争虎斗》之后,他也和我们一样成了李小龙的狂热信徒。
现在,叔叔迷上了咏春拳。他看报道说,李小龙去美国之前,曾在香港得到咏春拳正宗传人叶问的亲自传授。发表这篇报道的杂志上刊登了李小龙和叶问师父的合影,还有以木头人为对象练习咏春拳的照片。叔叔知道之后,下定决心立刻学习咏春拳。当时,韩国不可能有懂咏春拳的人。叔叔找遍了邻近城市所有的功夫道场,也没发现教咏春拳的地方。得知练习咏春拳需要使用模仿人形制作的“木人桩”之后,叔叔自己砍树,制作了和照片上相似的木头人,放到后山。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面对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枯木,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无精打采地出手,结果骨头撞上硬邦邦的木头,疼得连声哀号。
叔叔真正习武也就是在小学生合气道场的一年。看到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常常被村里孩子们欺负,父亲很心疼,于是把叔叔送到邻村的合气道场,学费是每月七斗米。叔叔本来就有庶子出身的弱点,再加上个子小,说话结巴,因此常常沦为村里孩子们的攻击对象。叔叔的童年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许是在打架方面有天分,经过一年的道场学习,叔叔简直像换了个人,每次见到村里的孩子就要打破他们的鼻子。从那以后,父亲每天都要向村里的长辈们道歉,几乎没时间做农活了。那天叔叔又打破了隔壁堂弟的鼻子,父亲非常生气,第一次举起鞭子抽打了叔叔的小腿。父亲边打边说,既然你让我这么操心,还不如马上离开这个家。叔叔大哭,抓住父亲的裤腿不放。难道这就是庶子的急迫的生存本能?父亲本来也没想真的赶走叔叔,再加上叔叔苦苦哀求的样子有着孩子不应有的哀伤,于是悄悄地收起了鞭子。但是,父亲不再让叔叔去道场了。从那以后,叔叔再也没跟孩子们打过架。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教你们武,武术?
叔叔似乎有些慌张,结巴得厉害。
——嗯,我和宗泰一起学。
——我,我,我,我从来没教,教过别人……
——从现在开始教不就行了。我们是叔叔的开山弟子。
——弟,弟,弟,弟,弟子?可,可,可,可,可,可,可是……
叔叔好像很难为情,默默地走开,突然做起了俯卧撑。我跑到叔叔跟前,继续央求:
——反正就是我们俩自己练,你只要在旁边稍微教点儿就行了。
——武,武,武术不是那么容,容易学的。
叔叔的俯卧撑做得越来越快。
——李小龙不是也在美国教徒弟吗?
——……
——如果父亲给我零花钱,我分你一半。
——钱,钱,钱,钱就不必了。
叔叔的俯卧撑做得更快了。
——那你为什么不教我们?
——我,我,我,我还没有这个资,资,资格。
——怎么没有,叔叔已经打败了狮子鱼,不是吗?
——……
——叔叔……!
突然,叔叔扑通站了起来,额头上满是汗水。他喘了几口粗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好,好,好,好吧。不,不,不过,你们要认真学。
——知道了,放心吧!
我和宗泰乐得合不拢嘴。
——还,还,还有,你们先给我磕,磕,磕头。
——为什么要磕头?
——从,从,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就是我,我,我的弟子了吗?所,所,所以你们今后要叫我师,师,师父。
这又不是中国电影,怎么叫师父呢?我不好意思突然改口管叔叔叫师父,正在犹豫不决,宗泰却迫不及待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大叫“师父!”我没办法,只好迟疑着磕了头。叔叔这才点了点头,说道:
——从,从,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学的武,武术叫做截,截,截,截拳道。
——截拳道?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就是学功夫呢……
——是,是的。截拳道的创始人就是李小龙。你,你,你们可能以为李小龙只是个电,电,电影演员,其实他,他,他是真,真,真正的武道中人。
叔叔神情悲壮,结结巴巴地讲起了截拳道,不过我根本听不懂。不是因为结巴,而是因为叔叔自己对截拳道也不是很了解。这也难怪,他对截拳道的了解只能通过看完李小龙的电影之后模仿他的动作,或者通过杂志上片段式的插图自学。后来,李小龙亲自写的截拳道著作出版了,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叔叔的武术实力绝非浪得虚名。虽然没什么理论体系,但是他能够用身体去理解,用身体去学习,再用身体去实践。因此,他教我们的方式也是用身体演示,再让我们模仿。就这样,我们每天跟随叔叔做着蹩脚的动作,没几天就伤痕累累。妈妈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责怪无辜的叔叔说,“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我毫不介意,每天还是早早起床,跟着叔叔爬上后山。
宗泰的运动神经似乎比我发达,叔叔做的动作他都能如数照做。宗泰力气又大,身体柔韧,我感觉很难的转身后扫踢他只用一周就做得像模像样了。除了捉青蛙和捉蛇,这是我从宗泰身上发现的唯一的才能。不知道宗泰自己有没有发觉,他越来越专注于习武,实力当然也是日新月异。几个月后,他连双截棍也能摆弄得游刃有余了,这让我很伤心——我竟然不如宗泰!
宗泰家是权姓家族聚居的同姓村庄里很罕见的姓氏。他姓裴。宗泰的父亲在韩国战争期间参加国防军,腿被炮弹炸伤,成了瘸子。不但身体不好,而且无地可种,只能靠租种权姓家族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不过,宗泰家养了很多家畜,除了狗,还有猪、山羊、兔子和鸡。他们家总是散发着家畜排泄物的味道,每逢阴雨天,味道更加浓烈。除了冬天,他们家一年四季苍蝇乱飞。农田太少了,为了增加收入只好养些家畜。
饲养家畜的事分配给他们家中的几个孩子。宗泰的哥哥负责喂羊,姐姐负责给兔子割草,宗泰负责喂鸡。宗泰说,他们的目标是等家畜繁殖到一定规模的时候,一次性全部卖掉,再买头牛。如果养好了牛,就能赚大钱,当然最终目标还是卖牛买耕田。
相比之下,我们家在村里还算富有。这都是因为祖父早早地做起了人参生意,赚钱之后到处购置田地。农活儿太繁重,父亲自己也忙不过来,于是留下部分产量较高的农田亲自耕种,剩下的都租出去了。叔叔上了初中之后,即使没有人吩咐,每天放学回家也会背起背架出去割草,或者跟着父亲到地里帮忙。父亲担心村里人说自己对同父异母的弟弟太苛刻,就让他回家学习,然而叔叔却连声说没关系,很固执地留在地里,直到太阳落山。
看眼色吃饭的事岂止这些?没吃过的人绝对不会体会不到那种滋味。倒不是别人有意给脸色看,而是当他意识到自身立场和处境的瞬间,突然就会感觉原来每天都吃的饭变得粗糙了,每天都喝的水也变得苦涩了。别看是同锅吃饭,滋味却不一样。农活忙的时候,我和哥哥只要看出父亲想带我们下地,立刻就像泥鳅似的迅速溜走,事后挨罚。相比之下,叔叔对家里的农活总是一马当先,好像是自己的事。对于这点,有一次我和叔叔看中国电影回家的路上听他说了一件事,从中可以猜出端倪。
——中,中,中国电影里不都是用手拿着饭,饭碗嘛,你知道这是为,为,为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饭粒掉出去啊?
——不,不,不是,这,这有两,两层含义。一是不向别,别,别人低,低,低头的意思;另一个是我,我,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饭的意思。
也许归根结底是出于自己的饭钱自己赚的生存意志吧。十五六岁之后,叔叔已经能够轻松完成壮丁的工作,邻居都羡慕我们,说我们家得到了迟来的福星。于是奶奶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让叔叔读农业高中,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叔叔学习垫底,也没什么才华,天性腼腆,村里没有适合他做的事,幸好家里有地,适当地读完高中,适当地做点儿农活,参军回来,遇到适当的婚恋对象就让他成婚,适当的时候分给他几亩农田,生儿育女,适当地做个农夫。大家认为这样的生活非常适当。然而叔叔的命运并没有按照父亲和奶奶的期待适当地进行,正如他的出生。
*
那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叔叔自己也不知道。他总是在梦里大战暴徒。身高将近两米,眼大如铃铛的暴徒心狠手辣,无比残酷。暴徒残忍地杀死善良柔弱的人们,凌辱女性。叔叔叫他钩子。因为暴徒被砍断了胳膊,装有带铁钩子的假肢,而这个恐怖的钩子正是他的武器。
当时村里经常有韩战期间受伤的伤残军人挨家挨户地乞讨。他们大多都装有带铁钩的假肢,稍不如意就挥舞铁钩撒泼行凶。哪是乞讨,更像是通过威胁进行打劫。不知道梦中出场的钩子是叔叔在现实中遇到的人物,还是李小龙电影里的暴徒。反正叔叔在睡梦中对付的暴徒永远是那个钩子。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叔叔在现实中精心磨练的武术实力在梦里竟然根本不好使。好像患了严重的流感,身体重若千斤,四肢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动了。别说击退暴徒实现正义,就连躲避暴徒挥舞的恐怖的钩子都很艰难。叔叔整夜被钩子追赶,从梦中惊醒之后,叔叔总是全身瘫软,神情懵懂地久坐不起。他试图弄清楚和钩子战斗的梦暗示着什么,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荒唐的梦竟和他的人生有着某种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