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平中坤农场(六师四团)
在世界上有不少国家的历史中都出现过一些特殊的人群,有着与众不同的生活经历,被认为是为某一历史时期的付出牺牲的一群人,如美国越战时期的老兵、越南抗美时期的胡志明小道的女民兵,还有中国“文化革命”时期的知识青年。
三十八年前,我就是一个知识青年。下乡时,我正好十八岁。两年前,我告诉我的一位美国同事,我要回中国去,与三十多年前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知青朋友聚会。她是个高中历史教师,知道中国有个“文化大革命”,还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但从未想到站在她面前的活生生的我,就曾是个知识青年,亲身经历过这一历史过程。于是,我马上成了她心目中的“出土文物”。
在中国的“文革”还没结束时,报纸上常有知识青年的照片刊出,从来就是朝气蓬勃的一群人,代表了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健康形象。梳辫子的女孩子们和剪平头的男孩子们都是穿着带补钉的旧衣服,裤腿和衣袖卷得高高的,面向着早上八九点钟的阳光,灿烂地笑着。后来,知青运动走入末路,常有后人说,那些照片都是虚假的。可是,我们翻开自己的私人相册,谁没有几张这类朝气蓬勃的知青照片呀?
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知青经历定过位,因为,无论是在中国或是在美国,无论是求学还是求职,没有人问我,你是知青吗?我想,知青经历对我来说,不是硬件,而是软件。比如说,我现在美国高中教书,工作条件不那么理想,没有为老师提供存放教学资料的柜子。这点不便对我来说,绝不是个问题。因为,我的习惯想法常常是咱是知青出身,这点困难不算什么。
我想,自己就是在海南当知青时学习了独立。之前的我,没有什么主意,只懂得跟着我信任的人跑。我想,如果我不是在海南岛经历了那段孤独和寂寞的生活,我的生活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刚下乡两三年,多少知青在“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上,左右为难,而我却很坚决地要走。因为那时我感觉目己的生存空间已被封闭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我相信,人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要坚强,要生存下去,要走出自己的死穴,这就是我对海南知青生活的总结。我在国外,也是凭着海南生活所积累的经验,独立地摸索着前进,绝不让环境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回想知青往事,我不觉得有多少遗憾。在无奈和绝望中的知青生活中,我是火凤凰重生,蜕变成另外一种人,从一个不爱读书的人变成渴望读书的人。这种渴望是一种疯狂,给我的动力是无穷的。如果我的命运不是这样,我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有能力到国外谋生。搞不好,我现在还是个下岗工人或干部什么的,像大多数那个时代的知青那样。所以,我和我的学生谈过去,不会太多地埋怨那个时代,而是告诫他们如何学会第一时间预知危机,然后尽快逃生。不过,没有多少孩子听懂我的本意,莺歌燕舞,享受眼前的快乐,是人的本能,很少人会有居安思危的意识。我观察我的学生,只有很少的人有当年我那种疯狂要改变自己的冲动。我知道,这一类学生将来必然可以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而大多数人注定是平庸之辈,随波逐流者。
看旧相片,忆旧人,回味旧事,现在已成为我经常做的功课。但在离开海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尽力不去回忆那时的生活和遭遇。那是我苦涩的年代,我只有在梦中回味那段生活。三年前,我与很多华师附中同学在网上相遇,倾谈,才慢慢地回到过去的生活里,自己亦不由自主地被过去在生活里曾有过的纯真所感动。于是,我写了数篇回忆海南知青生活的小文章,贴在华师附中31网站上,与同学们分享。
后来,我又开始写关于自己在“后知青”年代的故事,先有“一年间”,又在渡过五十四岁生日时写了“浮游”。我知道,我的文字回避不了我在“浮游”时的这一段过程。我很不想触动它,因为它是我的泪泉。我一边流泪,一边写。我不觉自己傻,反而为自己高兴。人到了五十四岁,还可以为二十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流泪,这说明我还不老,我能够写下去。最后,我写了“躁动”。我给了这三段文字一个总标题,就是:《在我充满阳光的日子里》。
同时,我还写了一些涉及个人隐私的文字,但一直没有贴出来。在建立个人的博客网站后,我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贴出来。又等了两三个月,我终于有勇气把文章贴了出来。诚实地说,我写这篇文章时又流了很多的眼泪,最大的感受是委屈和压抑。事后,我发现背了很多年的包袱还是被自己放下了,真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最近,我又以《那时我们还年轻》为题,散散乱乱地写了许多没有系统的文字。但是,我仍觉得意犹未尽,还要继续写发生在海南岛的老故事。现在,我的野心是要完成一本关于知青生活的自传体的书。
夏天,我回广州时,听到一些消息,好像知青运动又再次成为话题。再过两年,就要纪念我们上山下乡四十周年了。中国古话说,四十而不惑。相信,我在此时此刻写出的东西,能够更自然地将一个普通人在大时代的遭遇和感想表达出来。
我在二十几岁时就想过写知青的故事,那时我对自己所写出来的东西都看不下去,文字单调,思想浅薄,不堪入目。我在三十几岁时,因为孩子小,无暇顾及。我在四十几岁时,呆在加拿大的一个偏远的小地方读书。我在烦闷时写了一些文字,自己觉得不错,行家也说可以,就是没能发表。如果那时我真成了,我想,最多是个三流水平的写家。到现在,恐怕,我已是江郎才尽,要偃旗息鼓。直到五十岁后,人渐知天命,我死性不改,仍然想写,正巧被31网站所网罗,成为一员。有了一段在网上磨练文字的过程,我大大增强了对自身语言魅力的信心。我想,现在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我的经历与很多当年的知青不一样,我属于比较消极的一群,也可以说,比较理智。但是,无论你属于哪一群体,只要你是知青的一分子,那浓浓感情就永远存在。今年回广州,我见到与我同农场的一位附中学妹,她当年是我们中间出了名的知青“铁姑娘”。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常读你在网上贴出的文章,写得真好!我好惭愧,当年我视她非我族类,敬而远之。我也紧紧握着她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那点在我心里攒了几十年的疙瘩马上就烟消云散了。看着她稍许憔悴的脸,我想起她在海南拼坏了身体,却不被自己父母所理解的往事。
比较越南的女民兵和美国的越战老兵,我觉得中国的知青还是幸运的,起码大多数有着知青经历的人还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就我来说,上山下乡是件人生大事。但事情过去了,自己的这辈子的生活还没有被完全毁掉,只是多了点曲折而已。现在,我可以安坐在自己家中,在电脑前敲着键盘谈天说地,丈夫和孩子们各忙各的。这种看似平凡的生活却是多少当年战斗在胡志明小道的越南女民兵,在今天想求而不可遇的奢侈,她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失去了建立正常家庭的机会。同是一代人,与她们相比,我很知足了。
三十八年,弹指一挥间,让我们翻开历史,回顾以往。我们其实是一群很有理想、充满活力的时代青年,我们的青春曾开出最灿烂的鲜花。请别忘了,我们对广阔天地作出过的贡献!请别忘了,我们是中国历史上很富于理想主义的一群年轻人。请别忘了,我们曾为实践青春诺言所作出的努力!请别忘了我们,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