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森晨星农场(六师二团)
广西是我们的队友。广西的年纪比我们大一点点,家在农村,找老婆比我们早。
我们在农场的时候基本上是没有人谈恋爱的。一方面是生活艰苦,想吃一顿肉都难,还想娶老婆?一方面是前途渺茫,到底将来怎样?在何处谋生?向哪方面发展?都是无解方程。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领导对男女交往的要求比较高。我们武装连,要求男女在一起时,要保持一米五以上的距离;谈恋爱必须在透亮的地方,夜间谈恋爱必须在篮球场,两人保持一米五以上的距离且两人中间必须点一盏煤油灯。我们认为这个规定好,是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和爱护,用口头制定的制度,给我们思想上建筑了防线,不犯错误。过去有个说法:千万不要犯错误,如果一定要犯错误,宁可犯经济错误,也不要犯男女关系的错误。如果谈恋爱不小心,就容易犯男女关系的错误。领导已经为我们想得非常周到,男女保持一米五以上距离,就排除了男女拉着手指头的可能性,有效地防止不健康的想法从手指头延伸。如果一个男的有什么不健康的想法,会从身体内部向手指头扩散;如果这个男的拉着一个女的手指头,不健康的东两从男的手指头传染给女的手指头乃至扩散到全身,变成两个人的思想都不健康,那就非常容易犯错误。当时,犯错误这个词有非常深远的含义,指代一些不便说出口的意思。多少年后我在厂州某部队的大院看电影,战士们坐在帆布折叠椅子上,横竖对齐,抬头挺胸收腹,目不斜视地看着。当银幕上的皇帝拉着还不是太后的宫女往后花园跑的时候,一名战士惊呼:坏了坏了,皇帝要犯错误了!
广西很想犯一个拉着一位女的手指头的错误,可是没有机会。全连30多个女的,好像没一个有想与男的拉手指头的心思。家里的父母认为广西已二十好几的年龄,再不找老婆就会耽误生孙子。就在家乡托人介绍了一个女的,要广西回去探亲。广西回家乡,一见到这个女的就对上了眼。在家乡登了记,带回农场来了,人带回来了,结婚证给领导看了。但是,许多生活上的问题来了。
一对新人,在哪睡觉?连队都是集体宿台,总不能跟大家一起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领导把一间房子腾出来,让这间房子的人挤到别的房间去。又号召大家用休息时间砍条子(细长的小树或者树枝的称呼),用簕篼的叶子编草席。条子砍回来了,席子编好了,就在那间腾出来的房子中间将树条子并排地插入地里,扎成一个栅栏,中间扎两道横杆固定,再挂上簕篼叶子编织成的草席,筑成一堵隔墙。旁子被树条子和草席隔成两间,一间给广西和他的新娘子,一间留着看谁“扎根”就给谁。“扎根”原意是“知识青年扎根边僵”的意思,但是“扎根”一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有了比较深刻的含义,就有了大家心知肚明又不便说出口的意思。因为中国汉字的根,语义深奥,既粗俗又高雅,既具象直接,又抽象虚拟。广东韶关的一座叫做“阳元”的山,非常具象。某国患有男性生殖器崇拜癖的游客一见到这个高耸人云的家伙惊叹得双腿哆嗦,双膝跪地顶礼膜拜。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玩艺才是人类的始祖啊,这个才是人类的根啊!
广西是率先扎根的青年之一,就在那半间用树条子和簕篼隔成的屋子里安了家。没有地方做饭,不要紧。收工回来,两口子各自端着自己的饭碗,外加一只勺子,往食堂方向前进。家里没有条件设灶台、没有地方安放饭桌,无法冒出袅袅炊烟,只有两口子时不时坐在床头床尾冒出对生活的感慨和叹息。没有大床,就用两副单人床拼起来。那时候的知青“单人床”,最简单的是在地下(屋内是原始的泥地,没有铺砖或者打水泥)打四根桩,替代床腿的功能,然后在两根桩的上面钉一根木棍,成了两条腿的长凳。然后在两张少胳膊缺腿的长凳上放上铺板,就成了我们进入梦乡的幸福港湾。广西结婚没有大床蚊帐,就用两张单人蚊帐,各剪掉一面,缺口相对,用针缝起来就成。广西和他的老婆在这样的大床和蚊帐里,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生了两个儿子。儿子出息到都读了大学,这是后话。
连队领导已经非常周到地安排了广西结婚的半间房子,大床有了,蚊帐有了。可广西还没有与新娘睡在一起。广西觉得,虽然领了结婚证,虽然十多天前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就这样住到一起好像不太合规矩。广西找我,说能不能帮忙,搞一个结婚的仪式?何况还买了六斤喜糖,说什么都要分给大家吃。我说别没事找事了,你把结婚证往门上一贴,两个人就可以睡到一张床上,谁敢说个不字!至于你们睡不睡进一个被窝,不会有人过问。大家天天学大寨,累得半死,没有多余的力气说三道四。至于那点喜糖,你放在家里,有人来就剥两颗,没有人来就留着自己吃。晚上躲在蚊帐里,你给老婆剥一颗,老婆给你剥一颗,多幸福的生活!我还举例说:有的知青探家带回好吃的,担心与别人分享,都是躲在蚊帐里悄悄吃的,这事有先例。广西认为那是另一码事,再三要求,请我带乐队在他家门口热闹一下,也方便给大家分喜糖。
我无法推辞,只好召集乐队的兄弟晚上到他家门口热闹。
我们连队的乐队也是团宣传队的乐队,人数不多,水平不高。水平高的被歌舞团挖走,被师部宣传队、兵团宣传队调走。我们这支民族器乐为主,外加一架手风琴的乐队,在广西的家门口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我们把熟识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我的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我骑着马儿过草原》、《学习雷锋好榜样》、《南泥湾》奏完了,还演奏了《北风吹》、《扎红头绳》、《杨白劳》。奏完《杨白劳》,有人说不合适吧,人家结婚大喜,你搞出杨白劳喝卤水,还死了,不好。我们想,还会合奏什么呢?南霸天的狗腿子“老四出场”的音乐我们会,“鬼子进庄”的音乐我们会,胡传奎的“乱世英雄闯四方”我们会,但都不合适。我们想,《红色娘子军连歌》我们也可以,就合奏了一遍。有人提议,如果我们奏乐,让阿才来跳大刀舞,那就很精彩。阿才来了,拒绝跳舞,说你们“玩我的笨七”(被玩弄、耍猴的意思)。舞是不跳了,糖果是要吃的。阿才吃着广西的喜糖,听着我们还算可以的合奏,没有出现前些日子一听到音乐就按捺不住的冲动,因为他对大家的玩法有了较高的革命警惕性,不容易上当了。至于阿才如何被“耍”,我很想写出来,但是一直联系不上阿才。假如阿才现在是一个单位的头头,我写他的一些文字在网上一发,对他的领导人的光辉形象是否有影响呢,要征求过阿才的意见再说。
当广西的六斤糖果被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的演奏赶紧打住。祝贺他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广西两口子对乐队的这班兄弟非常感激,感谢为他们操办了一场革命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