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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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马灯

胡云贝西华农场(五师二团)

我高中毕业,正赶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由于家庭瞬息之间的变化,我唯恐被历史所淘汰,急忙忙、气昂昂地奔赴海南干革命去了。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数年前当我几经周折,终于从海南调回广州,一登上广州港的码头,我几乎是头也不回地疾走出大门,我害怕回顾这辛酸的历程,企图永远从记忆中抹去这痛楚的一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徜徉在市内喧闹的马路上;当我漫步在绿色的草坪边;当我看到那奔流的江水、那航行的轮船;我脑海中总浮现出在海岛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的情思,而特别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我所在连队的老管理员尹子龙同志。

他是我接触到的茫茫人海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位老人,一位南下的解放军老战士。战场上他纵横了几十年,农垦战线上也挥汗了几十年,颠沛的生活经历在他的脸上早早地刻下了满脸的皱纹,使得他本来黝黑的脸面平添了几分冷漠的神色,两道浓眉之下,那似乎有点干涸的眼眶内,淡褐色的双瞳是那样的有神,透出一股老人少有的英气。一件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瘦削然而笔直的躯干上,一顶军帽遮盖了他满头的白发。他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总给人一个倔老头的感觉。我们这两代人的情谊,就是在那痛楚的年月中开始的。

那是一个冬夜,北风呼啸,我伏案于卫生所的煤油灯下,埋头写家信,借此慰藉心灵,取得温暖。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位青年,两腿沾满了泥巴,腰间横佩着一把砍柴刀,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医,医官,快!快!”

我猛地站起来,惊惶地问:“什么事?”

“我老婆要生了,接生婆接不下来,请你去一下吧。”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搓着他那双冻得发僵的双手。

“你在哪个村?”我连忙问道。

“老田村。”他负疚但有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呆住了,救死扶伤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看着他腰间的佩刀,在这山村寒夜,跟这样一位陌生的莽汉,到离这虽不远但山路崎岖的老田村……正当我无所适从之际,老管理员披着一件军棉袄,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我面前,他仅对我说了一句:

“小胡,快收拾,我陪你去!”

当我们踏上归途的时候,他深沉地告诉我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就像一位老父亲在诉说儿子的病情那样沉痛。自那一次后,每一次农村出诊,他总是陪我一道前往,提着马灯,在我前面引路。至今,他那身影、那脚步、那盏让我倍感温暖的马灯,还萦回在我脑际。

这样一位外表严峻的老人,却有着这样一颗灼热的仁爱之心,真令我佩服和惊讶!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给人安慰和舒坦,但他有时也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倔强和固执。他管理着全连队的资产、劳动工具,近乎顽固地遵循着他订下的管理条例。谁损坏了工具,丢失了哪怕是挺平常的一顶帽子,不认认真真地写上几句检讨,就领不到新的。为此,调皮的男知青们背地里都叫他“倔老头”。然而,在生活上他对我们却是那样地关心、体贴。他去场部、去趁圩,总忘不了给我们捎带上几斤肉和零食,可出于管理员的职业习惯,账目非要分文不差。有一次我欠了他几分钱,他一连几天地催着我要,当我如数归还时,他才露出几分带有深意的微笑。在无言之中,教育我们做人做事要一丝不苟、泾渭分明。但当我病倒时,他亲自擀面条、煮鸡蛋、热气腾腾的让他的妻子捧到我床前,还非要我当着他的面吃完。历经坎坷人生的我,禁不住两行热泪顺面淌下。

在我最后离开连队的那一天,管理员赶着牛车送我到公路上。我望着自己亲手裁下的小胶树苗,已长成茁壮的大树;望着公路两旁蔚然成材的防风林;望着八年前从这走进、现又从这走出的熟悉的林间小路;望着面前这样一位慈祥而又严峻的老人,回想起我们创业的艰难,八年以来来自各处的温暖和冷遇,我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管理员默默地打点着我的行李,远处传来公共汽车的喇叭声,管理员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怕冷似地用双手把棉袄收敛了些,抬起头,对我说:“到家,捎封平安信。”

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是湿湿的,脸上是苦涩的笑。我忽然忆想起就是他在场部迎来了我们35位知青,几年间,他赶着牛车一个又一个的送走了,有的回城、有的上调,轮到我已是最后的一个了。此刻这淳朴的老人,心头翻腾的是怎样的一股难舍之情啊?他是山东人,扎根在海南,而且扎得那样深!而我们,历史的变革,把我们抛在这偏僻的海岛山村,现又将把我们一个个地召唤回城。我忽然感到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我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有着浓厚的依恋之情,是眼前这位老人用他那质朴的品格,善良的心灵,启迪着我去思索这知青生涯的意义。

而今,我通过自身的努力,考上并有幸迈进大学的门槛,学的又是中文系。我就尝试用我这拙劣的笔,记下这位使我永不会忘怀的老人,他那盏在我人生困惑迷惘的年月里给予我温暖的马灯,将永远在我心头闪烁,照耀着我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