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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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浴

胡智敏大岭农场(四师十三团)

1968年11月在上山下乡的浪潮中,我们怀着“战场上见”的豪情壮志,告别了广州的父母兄弟姐妹,热血沸腾地跨上了海南岛这片神秘的土地。

到农场不久,我就从条件较好的二连调往新成立的八连。除了连队领导,战士们都是二十岁不到、从各地来的知识青年。我们在荒山野林里清理出一块较平坦的空地,用砍来的树干树枝搭成主要的屋架子,再用稻草和着泥巴“砌”墙,柔软的树枝夹着茅草成为一片一片的“瓦”,房子就盖起来了。房子里的睡床、桌子、椅子,无一不是用树枝或竹子做成,地板就是褐色的土地。深山里吃水不易,连队规定唯一的一口井的水只能用于饮用,一节一节劈成两爿的竹筒连接着把井水引到几十米以外的厨房变成“自来水”,而洗澡洗衣服就要到200多米外的河边去解决。

那时候年轻,男孩和女孩为争上游地方闹得面红耳赤。男孩们“别有用心”地说女人脏,应该到下游去;女孩红着脸激烈地反驳他们。最后还是连长一锤定音:照顾女孩在上游。于是,在女孩们一片欢呼声中,男孩们只好忿忿而去。

“更衣室”实际上是在沙滩上用茅草围成四面有一人高的简陋棚子,清澈的小河就是我们天然的“浴池”。第一次洗澡时,姑娘们都挺害羞的,穿着内衣内裤,先跳到河里去游泳,游够了就上岸擦肥皂,然后再跳到河里清洗。

后来,有几个胆大的女孩索性把衣服脱光,赤身裸体地冲到河里嬉戏,还大声喊着叫别人学她们一样。渐渐地,女孩们抛弃了最后一点羞涩,一律都实行了“天体浴”。

在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暴风骤雨的60年代末期,极端的思维和封建的观念对“裸体”所具予的意象就是“黄色”,几乎与“下流”“堕落”齐名,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孩子们,谁能想到此刻会如此放肆呢?每天傍晚,落日的余晖像无数细碎的金子洒在河面上,两岸清风徐徐。我们拎着水桶迫不及待地跑到河边,褪去那满是泥污和汗水的衣服,一个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的胴体袒露无遗,我们用无邪的目光彼此欣赏着,取笑那些尚未发育成熟或者过度发育的身体,嘻嘻哈哈开心极了。

河水是那么清凉那么柔软,它轻轻地抚弄女孩们每一寸凝脂肌肤,为她们洗去那满身疲劳、满腹辛酸……

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孩惊恐地叫起来,原来对岸树林里晃动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吓得所有人本能地抓起岸边的毛巾、衣服遮住身子,无物可蔽者则转身背对小河蹲下,双臂交叉紧护上身。

有的人大声嚷着,试图把那男人赶走。男人钻出树林,一身黎胞打扮,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我们,一脸微笑。可能他根本听不懂我们在嚷什么,过了一会儿,男人走了。

我们气得直骂他“流氓”,悻悻而归。

第二天,我们都很紧张,匆匆忙忙冼好澡穿上衣裤,才敢坐下来洗衣服。

过了一段日子,大家都无所谓了。因为“偷窥”的事发生过几次,防不胜防。广州知青阿若挺神气地说:怕什么?他才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到底是他看我们还是我们看他呀!

女孩们“哄”地一声都笑了。

有一次小河上游漂来一只小船,划船的又是一黎族汉子。小船渐渐靠近时,只有几个女孩游远回避,多数人待在水里不动,只露出脑袋盯着那人。小船驶过我们身边,近在咫尺,我看见那汉子大约四十多岁,脸上皱纹刀刻一般,皮肤黝黑,他微笑着向我们点点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淫邪。我也朝他笑笑,目送他轻巧地划着小船远去了。

长大以后我了解到,少数民族对“情”和“性”的认识都很纯朴,裸体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天然的美,很多少数民族都有男女共浴的习惯,因此看见裸浴不会大惊小怪,倒是我们汉人(尤其是广东人)比较在意。

因为连队条件太差,我们除了月经期间到已婚老工人简陋的厨房里洗个热水澡外,不论什么气候都只能到河里去洗澡。

天然的“浴池”却不总是盛满浪漫的。平时,十来米宽的小河安安静静地流着,坐在岸边,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可等到山洪暴发的季节,河水猛涨到几十米宽,“更衣棚”被淹没了,浑浊的河水卷着各种杂物咆哮而下,令人不寒而栗。

记得在河水泛滥的一个雨天,我和最要好的同学W去河里洗澡。我和W都是因为父亲“有问题”被“发配”海南岛的,只是她更倒霉,背着“反党反革命分子子女”的黑名,一家七口人分别落难四方。我和她患难与共,结下了至今仍然挚爱的姐妹情谊。

W是个温顺、人缘挺好的女孩,爱好游泳。她凝视着翻滚的河水,忽然对我说:“我想游过去,你说我行不?”

我心里没底,嘴上却说:“我看可以。”

“如果我游不回来怎么办?”

我不知哪来的一股豪气,激动地说:“我一定救你!”

于是,W跳进河里,向对岸游去。当她往回游时,河水更急了,只见W奋力地游着,却是逆水行舟似地不断被推向下游。我吓坏了,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像湍流中飘荡的一片树叶,离我越来越远。

我急得要哭了!

W终于在下游离我六七十米远的地方站了起来。我冲了过去,用毛巾紧紧的裹住她颤抖的身子。只见W嘴唇乌紫,喘着大气,我睑上的泪水夹杂着雨水流着。

我真后怕啊!

等W慢慢缓过劲来以后,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现一种胜利的满足!

我理解她。在她忍辱负重的表面下,有一颗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的心。

也许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沐浴,W是在向多舛的命运挑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