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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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听书

成坚大丰农场(六师六团)

听书是我们知青的一大发明。导致这个发明的是那些接二连三的缴书事件。每次书本被收缴,随之而来总是狠狠的训斥。他们出身好,政治上很红,所以训起话来嗓门扯得很大。表面上我们谁也不与之理论,暗地里却骂他们头脑不化。劳动的时候,只字不谈书的事,回到小草房,我们立即换了个样,仍然抢着时间抽出压在枕底的书,贪婪地看个够。书对我们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但又随时都有被查收的可能,为此我们再不能无所防范,于是,我们想出了蒙在被窝打手电看书的招儿。岂料,那些收缴书的人自己就曾有过蒙被看书的经验,这一招不到几天就被识破了。书本来已少得可怜,再那么突然的袭击扫荡几回,从家里带来的书就几乎全军覆灭了。

没有书,我们像断了线的风筝,心里飘飘忽忽的很不扎实。十七八岁旺盛的生命,在劳动之余唯有对着天空发呆。

那晚,滴滴嗒嗒的雨下个不停,大家都睡不安宁,干脆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天南地北瞎聊。有说小时候淘气挨妈妈打的,有说上树捣鸟窝摔断手的,有说午睡说话让生活老师罚站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撑着记忆的小伞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学生时代。天性的纯真在血管里奔流,我们越说越忘了眼前,越说越没了顾忌。讲学生时代离不开讲书。起初大家像数家珍似的,数着曾经激动过自己的书,后来便忏悔起自己来。“文革”初期,我们也焚过书,那时的幼稚想起来也感到可憎,谁都不能原谅自己。当大家不无痛惜地讲到自己曾愚蠢地把自己心爱的书化为灰烬时,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话:“谁看过《基度山伯爵》,讲讲怎么样?”她问得急切,却没有人作答,大家沉默不语,眼睛里一个个睁大的惊叹号分明给了她否定的回答。平静片刻,一个响亮而自豪的声音撼动了整个小草房:“我看过,那惊心动魄的情节至今还记忆犹新。”说话的是个老高中,她一句话引起了我们对《基度山伯爵》的浓厚兴趣,沉默的小草房又活跃起来,我们像小时候纠缠一个长者讲鬼的故事那样怂恿她给我们讲这本书。老高中开始有点犹豫,我们一再保证绝不惹事,她才答应讲给我们听。于是我们倏地钻进了她的帐子里,把她紧紧围在中间。听书的秘密活动就这样开始了,悄悄地,在一个百无聊赖的雨夜。

老高中几乎每晚都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时间不长,半小时左右。她很会卖关子,讲到关节眼就打住,让我们心急,七上八落的牵挂着主人公的命运,有时还会提出些问题抓住大家的心。那会我们干的活是超生理负荷的,可是听书竞能让我们消除疲劳。世界仍是那个世界,但是因为有了书就觉得找到了另一个世界,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充满快乐。

一开始我们有点害怕,听书只在晚上进行。查铺的一来,我们就改变话题,美其名曰:谈劳动心得。那时兴这个,我们就拿它当挡箭牌,把查铺的骗过去。为了书,我们简直成了渣滓洞的英雄们了。我们振奋、快活。

渐渐地,我们胆子大了起来,听书的“地下活动”走出了小草房,扩大到工间休息。工休哨一响,我们就心照不宣地往田头地脑一坐,在管我们的人眼皮底下继续听书。我们有放哨的,放哨的人背靠大家,一有“情况”,放哨的用手拽拽讲书的衣角,话题随即就改变。

后来这个听书的秘密在知青中传开了,知青们都效仿这个方法,听书的道道也越来越多。我们听的不仅一本书,讲书的也不仅一个人。听这本书的时候,我是读者,你是书;听那本书的时候,你是读者,我是书。讲书的不只讲,还加点分析和主观看法;听书的也不只听,还讲点感受和评价。这个“地下活动”上头到底觉察了没有,谁也不去关心,反正,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听过那种揪心的训斥了,也不愁没书看了。书在心中,谁也收不去。

四年知青生涯,我听完了《基度山伯爵》、《神探福尔摩斯》,还有《茶花女》、《简?爱》、《包法利夫人》、《珍妮姑娘》等等很多书。我苍白的精神世界就是在听书的过程中日益变得精深丰富起来的。动乱的日子结束后,我到处托人去买这些书,并把这些书逐一地摆在我的玻璃书橱里。闲着的时候,我总爱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思忖。从心里说,我不惜花费地买这些昂贵的书,更多的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祭奠,为了纪念。

哦,那没有书读的青春岁月,那听书的伟大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