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琪兵团宣传队
好些年了,我们几个知青朋友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秘密。直到前些日子,当年的保密者相聚,才一致同意撤消“保密令”,可都说不堪回首那一幕。我却不时地想起来,想得心儿酸酸痛痛还有那么点儿甘甜……
那时我们都属于芳龄妙龄大好年华,且毫无例外地从五湖四海一起走到了海南,落户很边远的山区农场接受再教育。那实在是一个很美丽的小山窝,满目青绿,树木成阴。尤其是坡下那条清亮亮的小溪,掩映在两旁密集的树下,伴着鸟鸣活泼泼地跳跃,让人看了只想脱个精光,七仙女似的泡在水里。唯有队里那几栋草房,简陋得像是小说里描写的狩猎人的歇脚之处。
一栋草房大约十来间,我们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住靠边的第二间房,最边上住着高中部的三位男子汉。两房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两米来高的泥墙,我相信他们站在床上踮起脚就能将我们房一览无余,但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曾发生。倒是有了那几位大哥哥,我们的胆壮了好些。夜里偶尔听见不知是山里什么野兽的叫声,只要用手敲敲泥墙,那边便会应声,说几句“不用怕,有我们呢”一类的话,好像他们从来就是山里的孩子,我们也就放心睡了。
隔壁三个大哥哥中最活跃的是阿明。听说他父亲是个中学校长,“文革”初期挨批斗时,突发脑溢血去世,家里只有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他每月领22元工资,就寄回家12元。就这样他还老是笑嘻嘻的,又特别爱哼歌。他是队里的牛车夫,天天清早我们刚起床,他就赶车上山了,去把我们头天开荒清理出来的树头树枝拉回伙房当柴火。每回走的时候,他总伴着吱吱呀呀的牛车声放声高歌。唱来唱去就那么一首:“太阳出来喜洋洋,挑起扁担上山岗……”虽说嗓子不咋的,但还有点儿民歌风味。全队老工人和知识青年都习惯了他的清晨一曲。有时他也去场部运东西,回来时必定带几只硕大的山芭蕉或一包质量粗劣的饼干,把我们高兴得过节似的。
有一回我们房的小惠突然发高烧,先是热得满面通红后来又冷得上下牙打架。连队卫生员说是疟疾。我们那儿是疟疾高发区,不时有人犯病。折腾了几天小惠算是好了,只是浑身软绵绵走路轻飘飘,小脸儿又青又白。
三位大哥哥早晚都在门外打探病情,那天小惠起来了,我们一齐邀请,他们才走进来,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都说小惠要增加点营养,可饭堂里的病号饭从来都是一大碗稀粥外加一小碟萝卜干。我们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农场职工不准养鸡自然没有蛋,队里养的猪一律“苗条”得像是狗,且一年只杀三几回。
我们愁眉苦脸地望着小惠,阿明突然出了个主意,他说翻过这个山坡有黎族同胞的稻田,何不豁出来犯次纪律趁夜色捉它几只田鸡,给小惠熬粥那可是一流的补品!我们几个人顿时欢呼起来,小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眼圈一红要哭。大哥哥们可能怕眼泪,都站了起来,说天色已晚马上就去。阿明却执意说他熟悉地形还是他去好,人多目标大反而难抓,况且给人看见了不是玩的。
当晚阿明果然兴冲冲地提了七八只田鸡回来,小惠胃口大开,我们也每人享用了两只田鸡腿。旗开得胜,阿明大受鼓舞。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可是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们便有些慌。两个大哥哥叫我们先睡,由他们去找阿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蒙胧中我听见隔壁有很克制的呻吟声,我一下子清醒了,心想:糟了!准是阿明哥出了事。贴着墙我问怎么了?那边传来阿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没啥、没啥!你快睡吧!”话音未落就直抽冷气,我想一定是哪儿疼得厉害。实在放心不下,我蹑手蹑脚走到他们门口,轻声说:“我去叫卫生员。”刚转身想走,门忽然开了.一只手急急地把我扯了进去。
屋子里一盏油灯明暗闪烁,放在阿明床边的简易木凳上,阿明和衣躺在床上。我走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阿明的左小腿黑黑紫紫地肿得老粗,一看就知道是毒蛇咬的!一个大哥哥正用力挤压创口,大约是想挤出毒汁。每挤一下,阿明就忍不住哼一声,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不等我开口,另一个大哥哥就把我拉到一边,很严肃地小声说:“听着,这是一个秘密,就我们四个人知道,千万别说出去。”
“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片迷茫。
“这是阿明的要求。他想等到天亮时告诉队里,他是上山拉柴时被蛇咬防的,这样就能算工伤,不用挨批评作检讨,不用扣工资受处分,家里的妈妈和妹妹还可以按时收到他寄的钱,日子就不会太苦。”
眼泪顺着我的睑颊流下来:“不,不,这样阿明会有危险!”
阿明挣扎着欠起上身对我说:“别担心。我有经验,这种蛇不算太毒,可以坚持几个小时。你要真为阿明哥着想,就千万保守这个秘密。”我颓然跌坐,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大哥哥继续告诉我:“刚才我们在山坡上遇到阿明时,他正撑着根木棍一步步往前挪。手里那串田鸡还紧紧抓着没丢。明早你拿去给小惠煮粥。”我使劲地点头,只是不肯走。我们就这么无言地守着阿明,帮他用盐水洗伤口,抹汗,敷上他拔回的一把草药……
时间好像停止了,我第一次尝到漫漫长夜的滋味。望着外面黑乎乎的夜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啊,你快点儿亮吧!
好不容易天边有了一抹曙光,阿明强撑着下地,由两个大哥哥搀到牛棚。驾好车,阿明坐了上去,牛车轮慢吞吞地滚动起来,吱吱呀呀,好像从我们心头碾过……
突然,阿明的歌声响起来了,还是那首“太阳出来喜洋洋……”只有我们听得出,歌声中那痛苦的颤栗。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拼命冲下山坡,冲到小溪边,把头埋进清凉的水中……
阿明终于被送进了场部医院。医生悄悄怪道:“虽说采取了自救措施,再晚来个把钟头,事情就难说。”那神情分明看出了破绽。队长二话没说就在工伤单上签了字,还把我不忍杀掉、偷放在小溪边的几只田鸡又捉了回来,甩下一句话:“做好了给阿明送去,叫他养好身体,咱们下不为例。”
阿明知道了,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小惠蒙在鼓里,嚷着要去抓田鸡慰问阿明,被我们死活拉住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干过这类事。
按商定好的那样,我们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也把人生的希望和世间的美好藏在心里。如今虽说不必再保密,但往事却忘不了。值得庆幸的是,那样的故事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