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与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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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牵挂东欧(6)

意料之外的大喜过望并没有化解我要访问伏契克而失败带来的失望。大概中国许多人都知道捷克伟大的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和他在法西斯的监狱中写下的绝笔之作《绞刑架下的报告》。我从青年时代就崇拜伏契克,也许我们都从事过记者这一职业。我崇拜他忠于人民,坚持真理;崇拜他的宁死不屈;崇拜他的品格和文采。这次访问捷克的最大愿望是拜谒伏契克的故居并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为此我还通过使馆向捷克的接待部门提出了要求。在捷克的鲁济涅国际机场一下飞机,我就向我们的导游思佳女士打听在布拉格的访问日程,很奇怪,其中并没有关于伏契克的安排。我问,这是为什么?她说,没有保存伏契克的故居。我又询问关押过伏契克的庞克拉茨监狱在什么地方,她耸了耸肩,摊着手说,我也搞不清。我又问,听说布拉格北郊的伏尔塔瓦河南岸,有一座全市最大的公园,是以伏契克命名的。她还是在摇头。在希尔顿酒店等行李时,我问她知道《绞刑架下的报告》吗?她说,那是他自己说的事情,不一定真实!我很惊讶,我很失望,我很愤怒!捷克人真的把他们的英雄伏契克忘记了吗!?

清晨时分,布拉格还在沉梦中。我在伏尔塔瓦河畔走过,我仿佛听到了伏契克这个少年稚嫩的歌声,他的父亲是一位热爱歌唱的镟工,他的叔叔是位作曲家。他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15岁开始写诗,16岁参加左翼社会民主党的青年联盟,18岁在查理大学读书时加入捷克共产党。他阅读了能收集到的马克思主义书籍,开始为党的报刊撰写评论。1923年,19岁的他担任了左翼杂志《社会主义者》的记者。1928年他成为党刊《创造》的总编辑和捷共党中央机关报《红色权利报》的编辑,从此开始了壮丽的人生。

在布拉格我们曾想访问《红色权利报》,人家说捷共解体后,1990年11月6日,《红色权利报》已改名《左翼报》继续出版,具体办公地点,他们也说不清。后来我们访问了一家最大的经济报,那是一家由德国的某公司和美国道琼斯占主要股份的报纸企业。和他们根本说不起关于伏契克的事。

我的手头一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序言中介绍:30年代,伏契克受捷共中央派遣,两次秘密访问苏联。回国后他将自己的经历和感想写成两本通讯集《明天成为历史的国家》和《在我亲爱的国土上》,他多次在群众集会上做访苏讲演,被当局指控犯有宣传苏联罪,三次被捕后被关进庞克拉茨监狱。但这一切并没阻止他宣传真理的决心和行动。在那个时代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灯塔,向往苏联就是追求光明。也许后来的苏联的霸权主义践踏了捷克的主权伤害了捷克人民的感情,但伏契克无罪。在社会变革中失去了领导权的捷克共产党,也让共产党的英雄失去了荣誉,这真是让人心痛!在原苏联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傍晚时分,走在布拉格铺满阳光的街道上,看着那公园里悠闲漫步的老人和长椅上忘情亲昵的年轻人,我想,人们真的忘记了为了人民的幸福和安宁献出生命的战士吗?!连为抗议苏军坦克进入布拉格而自焚的大学生,人们都为他们修碑,难道为反法西斯献身的伏契克不更值得怀念吗?1939年3月,德国法西斯占领了捷克,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捷共的42名中央委员和25000名共产党员先后牺牲了。1941年伏契克化名霍拉克教师,勇敢地建立并领导了第二个党中央,他秘密出版《红色权利报》,鼓舞人民起来斗争。他在《在共产主义旗帜下》的文章中说:

“希特勒匪徒入侵后,对所有共产党员开始了最残暴、最野蛮的迫害。我们被投入监狱,被折磨蹂躏,被打死,千方百计地消灭我们,从肉体上消灭我们。但我们被消灭了吗?没有!相反,我们的力量日益壮大,来自人民的新战士团结在我们的旗帜下,在最后的战斗的前夜加强着我们的队伍。”

1942年4月24日,由于叛徒的出卖,伏契克又一次被抓进庞克拉茨监狱,他继续领导难友和敌人斗争,面对法西斯的酷刑,他写道:“我并不后悔,我丝毫也不悔恨。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并且我是甘心乐意地做了。”他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克服了狱中的种种困难,写下了《绞刑架下的报告》这部不朽之作。伏契克1943年9月8日死在了德国法西斯刽子手的手里,他是在布拉格的庞克拉茨监狱关押了411天后被押解到柏林之后被杀害的。他就是在那四百多天里,在一个捷克狱守的帮助下,用铅笔头在碎纸片上写成那部伟大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他在写给夫人古斯塔的信中说:“决不投降,决不让步,我也决不让我的生命的另一部分,在白色的267号牢房里不留痕迹地完全毁掉。因此,我在从死神那儿窃取的时间里写着捷克文学的札记。永远也不要忘记把这些札记交给你的那个人,正是他使我能够不完全死掉。”1945年5月也被捕的伏契克夫人从集中营放出来后,找到了那个狱守,找到了分藏在不同地方、不同人手里的写满小纸片的遗稿,按着上面标明的页码,整理出这份“报告”,并把它交给了党组织,使这部鲜血凝成的文稿得以出版。在这部7万多字的报告文学中,伏契克揭露了法西斯野兽般的残暴,也歌颂了英雄们顽强不屈的斗争,这是一部用鲜血书写用心灵凝铸的永存历史让人回肠荡气的战斗诗篇!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伏契克的这部“报告”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经典和反法西斯文学的代表作,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从中我们看到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一位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高尚的情操和钢铁般的意志。也许作为同行,我还特别要记住伏契克说过的:“作家写作不是为了活着,作家活着是为了写出真理。”

捷克人民更应该以伏契克为自豪,因为他代表自己民族的最宝贵的精神。在纪念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想捷克人民更不应忘记,伏契克在报告中最后的一句话:

“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啊!”

布拉格的旋律

“捷克人的生命在音乐中。”到了布拉格,才真正理解了捷克伟大的作曲家斯美塔那(1824—1884)这句话的深刻含意。布拉格是名副其实的音乐城。这之前我曾访问过奥地利的“遍地都是乐符”的维也纳和莫扎特的故乡萨尔斯堡,那都是久负盛名的音乐城,搞音乐的人到了那里听音乐就如同到圣城朝觐。布拉格与它们相比毫不逊色。捷克与音乐发达的奥地利和德国都是近邻,布拉格和维也纳又是咫尺之遥。音乐文化之流如江河之流一样是没有国界的,如捷克的伏尔塔瓦河和德国的易北河是相通相连的。欧洲文明之水也在布拉格浇灌出了灿烂的艺术之花。首先表现在建筑上,被称为“建筑博物馆”的布拉格,汇聚了欧洲各个时代不同风格建筑,而音乐、美术和建筑的风格是对应的。有古罗马、巴洛克、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也有这样特征的音乐和美术。不同时代风格的建筑传入布拉格的前后,同样风格的音乐、美术也传入了。布拉格是“建筑的博物馆”,当然也是“音乐的博物馆”,不是有人说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又是流动的建筑”吗?

我以为从建筑上看布拉格真是有音乐感的,如同一部充满了节奏、旋律的经典的交响乐。古城堡、老城区、小城区和新城区是不同的乐章,每一乐章都有自己的旋律。古城堡的凝重深沉、老城区的舒缓柔情、小城区的活泼跳跃、新城区的华美壮丽,而主旋律是伏尔塔瓦河的婉转曲折奔流向前。从总体上看,布拉格是一部交响乐,如果你走进每一个街区,走进每一条小巷,你会感到这又是一部轻音乐,是一部歌剧的选段,是一首小夜曲,是一支咏叹调。甚至你还可以分得出,这是钢琴、小提琴还是中提琴的演奏,这是男高音、女高音还是花腔女高音的演唱。当然全凭你自己的联想和感受了,你什么也听不着,就怨你自己了。

作为“音乐城”的明显标志是有满足群众音乐需求的场所。我觉得布拉格的音乐厅和剧场比维也纳还要多,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如可以看歌剧和芭蕾舞的国家歌剧院、民族剧院和庄园剧院(斯塔洛夫斯凯剧院)。能听管弦乐音乐会的艺术家之宫、市民会馆、德沃夏克音乐厅。能举行小型室内音乐会的圣阿内日卡修道院、石钟之家、圣米库拉什教堂、克莱蒂门大楼、镜子小教堂、列支敦士登宫。还有能看戏剧的国家木偶戏剧院、切尔内剧院、巴洛克式魔法剧院……其实,布拉格众多的教堂,每一座都是音乐厅,每天唱诗班都在演唱,让整个城市都萦绕在缥缈的音乐之中。而在重要的节庆活动中,每一座大的广场和宏伟建筑前都搭台演出庄严的音乐会。在周末,大小广场和公园都成了穿牛仔裤超短裙的流行音乐的“发烧友”的天下。平日在每一个普通的街口,都可能有一个小型乐队在忘情地演奏,有一个人(或者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可能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在拉小提琴,水平还相当不错。

不能忘记,捷克人民为了坚持自己的文化传统,为建设自己的剧院还进行过顽强的斗争。在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时期,布拉格人曾被迫说德语,不准用捷克语演出和演唱。1849年,一个民间的“民族剧院筹委会”成立,在全国范围发起建设“捷克人说捷克话的舞台”的募捐活动,全国人民积极响应,1881年民族剧院用捐款建成。就在举行落成仪式时,剧院因不明火灾被烧毁。不屈不挠的捷克人民再次募捐,两年后民族剧院以其雄姿重新屹立起来,在华丽的剧场内首演了自己的音乐家斯美塔那的歌剧《被出卖的新娘》,在整个欧洲引起轰动。我怀着景仰之情在这座宏伟建筑的门前流连,镀金的方形屋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装饰精美的深褐色的墙面上写满历史的痕迹。这座建筑的设计者是捷克建筑师约瑟夫·日莱克,内部的雕刻和绘画也是出自捷克的艺术家之手。最显眼的是刻在剧院正门上的那几个字:“民族,自己靠自己。”十分有趣的是哈布斯堡的统治者,不甘心捷克文化在布拉格的胜利,他们又建设了一座“德语剧院”和民族剧院对抗。我也看到了这座在新城区的国家博物馆附近的比民族剧院更壮丽的建筑,现在是捷克政府20世纪60年代全面装修后的面貌,已改名为捷克的“国家歌剧院”,主要上演世界各国的经典作品,而民族剧院主要上演捷克艺术家创作的有自己民族特色的作品。

最值得“音乐之城”布拉格骄傲的是音乐神童、使欧洲古典音乐在全世界经久不衰的奥地利伟大的音乐家莫扎特在这个城市生活过,并写出了杰出的作品;还因为这个城市产生了两位世界级的音乐大师捷克人德沃夏克(1841—1940)和斯美塔那,他们让捷克音乐走向世界。在布拉格的莫扎特街上的一座小公园的前面,有一处叫贝尔特拉姆卡的两层楼,是17世纪一个啤酒酿造者修建的,1783年被捷克著名的女歌唱家宰菲娜·德休科瓦买下。她和年轻的莫扎特私交甚密,当莫扎特来到布拉格,就安排他住在了这里。环境的幽雅,居住的舒适和宰菲娜的理解,迷住了莫扎特,他进入了创作的高峰。1787年在布拉格的庄园剧院上演的给莫扎特带来巨大声誉的歌剧《唐璜》的序曲,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写成的。据说完成时就在公演的前一天,发给乐队的乐谱墨迹还未干。现在这座房子已成了莫扎特博物馆,常常飘出莫扎特的音乐,随着音乐你可以看到他用过的物品和乐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架他在这个城市演奏过的大键钢琴,最宝贵的是安放在玻璃柜里的莫扎特的那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和我在萨尔斯堡的粮食街9号莫扎特的故居看到的那缕头发是一样的。

也许我们还应看一看德沃夏克博物馆和斯美塔那博物馆。德沃夏克博物馆是一座花树葱茏的院落中别致的巴洛克式小楼,那里展有他使用过的钢琴、中提琴、办公桌和他亲自谱写的乐谱。在斯美塔那博物馆的窗口,能看到他钟爱的伏尔塔瓦河和河上的查理大桥。后来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自己的交响乐。德沃夏克是波西米亚地区一个小村子肉店老板的儿子,少年时成了有名的小提琴手,16岁进入布拉格音乐学院学习,后来结交的奥地利作曲家勃拉姆斯帮助他出版了他的作品《摩拉维亚二重唱》和《南斯拉夫舞曲》,使他和捷克音乐第一次引起世界的注意。1884年起他10次访问英国获得巨大成功,1890年他在莫斯科与柴可夫斯基结为朋友。1892年他在新创办的纽约国立音乐学院当院长,并创作了以黑人圣歌为主调的《第九交响乐》,使他风靡世界。晚年他回到布拉格,担任音乐学院院长。1904年他去世时,捷克政府举行隆重的国葬,布拉格人倾城而出,为自己的音乐家送行。年长德沃夏克17岁的斯美塔那是一位像莫扎特一样的音乐天才,从小受父亲——一位业余小提琴手的影响,6岁开始登台演出。在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的支持下,他24岁时在布拉格创办了一所钢琴学校。1856年他创作了第一批钢琴交响乐,后被瑞典爱德堡爱乐乐团聘为指挥。1861年返回布拉格创建民族歌剧院,创作的自己民族的歌剧在刚刚建成的民族剧院演出。1874年,在两耳完全失聪后,他还创作出交响套曲《我的祖国》,在第1乐章《维谢赫拉德》中,以深沉悠长的旋律讲述了布拉格古城堡荣辱兴衰的故事,以传说中的吟游诗人演奏的神秘竖琴之音,精彩地表现出城堡的风貌。第2乐章《伏尔塔瓦河》中,雄浑的交响乐响彻天际,象征着伏尔塔瓦河不息的波涛推动着布拉格前进的历史。据说,他第一次指挥乐团演奏他的《我的祖国》时,他和全场捷克听众都是满脸泪水,其实他当时什么也听不到了。1884年5月12日,斯美塔那因神经错乱逝世于布拉格精神病院。1939年,一大批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发起每年的5月12日举办“布拉格之春”音乐节,开始的曲目就是斯美塔那的交响曲《我的祖国》。当然,在音乐节中也一定会演奏德沃夏克的《南斯拉夫舞曲》《新世界交响曲》和《捷克协奏曲》。“布拉格之春”作为欧洲乃至全世界极具声望的音乐盛会,已经历半个多世纪而不衰,这是捷克民族的光荣。

在离开布拉格的前一天,我们找到了青松和翠柏环抱的维谢赫拉德城堡里的公墓,找到了斯美塔那的墓地,那里立着不高的塔形墓碑;也找到了德沃夏克的墓地,那碑上雕着他消瘦的面容。静默在他们的墓前,在哗哗的树叶声响中,我们听到了最强的旋律,只有两个字: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