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任见面是在他们机关门前的一家小酒馆。这些年我倾心写作知青故事,像淘宝的文物贩子,谁手里有玩意儿,我就盯住不放。这不,我又盯上了在北大荒的兵团连队当过指导员的老任。我看过他在报纸上发表的知青故事,我相信他还有不适合见报的“私货”。
小馆快要打烊了,灯光有些暗淡,我注视着老任那刻满风霜的脸。
“姑娘,上瓶酒!”我招呼正在打瞌睡的服务员。
“什么酒?”她有气无力地说。
“北大荒!”
“没有!真的没有!”她说得很肯定。接着她又说出一大串酒名。
“您再换一种吧?贵的、便宜的都有!”
“算了算了!姑娘给上白开水吧!”
老任打断了她的话。他自言自语:老知青见面,不喝“北大荒”有什么意思,还是喝白开水吧,干净!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就给你讲一个‘北大荒’酒的故事吧!”这时他的脸色暗淡,语调低沉——
不知为什么我们刚下乡那几年,北大荒总爱着火,而且是熊熊的山火。火光就是命令,每次打火,我们知青都冲在前面。1969年3月30日,就是党“九大”召开的前一天,我们连队附近的山里着了一场大火,那火威胁着完达山的原始森林。为了扑灭这场火,我们连队的7个知青被烧成重伤,他们立了大功,战友们“明知大火险,偏向火海冲”的事迹还上了《人民日报》。1970年11月7日,又一场大火在穆棱河南岸接近原苏联边境的山林里燃起。为阻止大火越境,我们团的官兵勇往直前全力扑救,带队救火的副参谋长明海涛和14名知青为此献身……
说到这儿,老任停顿了。他点了一棵烟,平息了一下情绪说——
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团部大礼堂临时改成了灵堂,前面摆了一长排棺材。场内一片哭声,场外顿时天昏地暗,风雪交加。北大荒的人在哭,北大荒的天也在哭啊!我望着挂在前面已经牺牲的知青战友的照片,眼泪就止不住了,特别是看到她那微笑的面容和清澈的目光,心如刀绞啊!
老任说不下去了,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喝了一口水,又讲了下去——
她叫王晓勤,北京知青,在团部机关工作。1969年秋天,她作为整党工作组成员来到我们连队,边整党边帮助我们秋收。她的穿着打扮和别的知青不一样,别人穿黄军装,她是一身浅灰色的海军军装,虽然褪色发白了,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板板正正,腰间还扎了一条皮带。真是威武精神,和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一样。她是军人的后代,父亲是一位海军将军。她高挑身材,四肢匀称,圆脸盘,大眼睛,见人不笑不说话,笑时两只酒窝浮现两腮,特别可人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她有点像电影演员方舒。真的很动人!
王晓勤是个快乐的人,她白天和我们一起参加秋收劳动,晚上和党员们学习到深夜,从不知疲倦。无论你什么时候看到她,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好像忧愁与她无缘。一次她在井台提水,正在小声地哼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屯垦戍边战斗在边疆……”一回头看见我也在等着打水,在大会上讲话都不脸红的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这下子坏了,让人听见了!”说罢笑着挑起水走了。
直到现在,我的耳边还常响起她的笑声。后来听团部机关的人说,她还是篮球场上的一员虎将,她左手投篮很准。可惜,那段时间太紧了,没机会让她和我们打球,这种机会再也没有了……这样美丽的青春被无情的大火吞噬了,真是太可惜了!
沉默了许久后,老任告诉我,王晓勤牺牲后,凡是认识她的人都失声痛哭。人们回忆起她临上火场的那一刻——
她的父亲是一位部队离休的老干部,体弱多病,身边又无子女照顾,组织上已经决定调她回北京工作。第二天回家的火车票就在口袋里!这时那场山火发生了。本来机关扑火队伍中没有王晓勤的名字。一听说要去救火,她追赶着登上了刚启动的汽车。车上的同志说,你明天不走了?她笑着说,打完火再说吧。上车前,她留下火车票,又摘下手表交给同宿舍的战友,并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然后郑重地说:“如果我回不来,手表留给你做个纪念,这点钱作为我最后的党费,请你替我交了吧!”
“她真是这么说的?”老任看出了我脸上的狐疑,特别和我强调,王晓勤确实是这么做的这么说的,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苍天可以作证,参加那次扑火的人都可以作证!看我肯定地点着头,他接着又说——
王晓勤的老父亲、东海舰队的老首长、一位转战南北的老将军,听到噩耗后,急忙从北京赶到团里和他最心爱的小女儿诀别。本来他盼望着几天就能看到活蹦乱跳的女儿,可现在看到的是被山火烧焦的她的遗体!老人家身经百战,目睹了许多亲密的战友倒在自己身边,泪水早已流干。可这一次面对女儿的遗体,他老泪横流。他大声哭喊:
“孩子呀!爸爸来晚了,我会替你上火场的!你太年轻了……”
最后,老将军挺直身板,郑重地给女儿敬礼!在场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向王晓勤致以崇高的敬礼。那一刻悲痛的场面变得悲壮了。
临走时,老将军带走了女儿的几件遗物,还有一小袋北大荒的黑土。他说:“这是女儿洒下汗水、泪水和鲜血的土地呀!我要一直带在身边。就是我死了,也要带到骨灰盒里!”
团首长特别给老首长带了一袋当地产的大豆,还有两瓶“北大荒”酒,是透明的白玻璃瓶装的,是北大荒人都喝的普通的白酒。老将军说,女儿探家时,给我带过,还陪我喝过,真是好酒啊!将军这一辈子什么酒没喝过?可他就是喜欢“北大荒”,因为酿造这种酒的这片土地是他的战友和女儿贡献青春和生命的地方。这也是爱屋及乌吧。
可惜,在牡丹江换乘去北京的列车时,陪同老将军的那位参谋,一不小心,那两瓶“北大荒”酒掉在了站台上,只听“啪”的一声,酒液四溅,玻璃瓶破碎!老将军立刻火了,他大声地对那位参谋吼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这是孩子们,还有十万转业官兵用血和汗酿造的呀!”
这时,老将军已是满脸的泪水了。那位不知所措的参谋陪着首长一起落泪。牡丹江站台第一次洒下将军泪……
故事讲完了,那个服务员小姑娘怔怔地站在那里,她满眼的泪水,忘了开门送客,因为她一直在听老任的故事。
“我送你们一瓶酒吧!不要钱!”小姑娘很真诚。
“谢谢你,孩子!不是‘北大荒’,我们不喝!”老任摆了摆手。
这时,我想起曹操的那句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对我们来说,“何以壮怀,唯有大荒!”
我和老任走出小酒馆时,已是满天的星斗时分。璀璨的路灯下,我们的影子一会儿短一会儿长。
老任感慨道,为了北大荒这块土地,有多少人付出了年轻的生命!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理解,当时这些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呀!可他们不知道,那些人是为理想而赴死,是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赴死的。当然,我们终于盼来了以人为本的时代,我们有条件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了。但那些为大义而舍生忘死的人永远值得我们尊重和怀念。
我说,现在许多老知青聚餐都先向地上洒一杯酒,表达对死去的战友的怀念和祭奠之情。
这样看来,老将军在牡丹江站台打的那两瓶“北大荒”,就算一个老军人对所有献身北大荒的英雄的怀念和祭奠吧!当然其中也有他心爱的女儿王晓勤。这样想,老将军就不会难过了。
这是我和老任那一天晚上达成的共识。
当晚,我把这个关于“北大荒”酒的故事写进了《我们的故事》,一夜无眠。
2012年6月15日于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