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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与众不同宋词人(4)

清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张先词云:“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从风格流派洐变传承的角度出发,界定张先在词史上的地位。

且看张先的《一丛花》:

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南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一位女子独处深闺的相思与离愁,本无新意,但结尾两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直如神来之笔,标格奇高。贺裳在《皱水轩词话》中盛赞此词“无理而妙”。

欧阳修乃一代文坛巨擘,亦赞赏《一丛花》,尤其末尾两句。

据说,欧阳修久闻张先名声,却未识其人。这天,张先专程进京去拜见欧阳修。欧阳修闻报,忙出府迎接,因过于兴奋,竟把鞋穿倒,懵然未觉,还一路高呼:这位就是桃杏犹解嫁东风郎中。(据《过庭录》记,“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时盛传,永叔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谒永叔,永叔倒屐迎之,曰:“此乃桃杏犹解嫁东风郎中。”)张先与苏轼是挚友,这从两人的诗词唱和中可觅佐证。论年纪,张先比苏轼年长几近半个世纪;论天赋才情,则各擅胜场,但苏轼是“全才”,在文坛的名声要响一些;论人生姿态,两人都豁达洒脱,但张先城府过之,这或许也是张先高寿的原因之一。张先一生风流,颇多佳话。苏轼对挚友的洒脱人生亦深表羡意,曾题诗记之,其中“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乃张先风流人生的缩影。

张先年近八十,身体健康,活力满怀。与一十八岁女子邂逅,双方情投意合,遂纳之为妾。一次家宴,有苏轼等一众文人雅士莅临,可谓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席间,聊起张先新近纳妾,众人纷纷表示祝贺。张先更是兴奋异常,请出年轻爱妾向大家一一谢过,又出口成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话音刚落,喝彩声不绝于耳,都说张先老当益壮,才思敏捷,风华不减当年。这边厢,苏轼已起身诵诗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顿时,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众人都钦羡八十老翁刚体魄健,又簇拥着张先与新妾,非要俩人连喝三杯方才放过,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词诗双面人吕本中

以词为媒,所能看到与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词人的心酸、悲苦,抑或幸福、欢愉的人生旅程。其背后滚滚而来的,还有那个在千百年前缓缓铺展开来的时代。

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前朝的李商隐用流光溢彩的动人文笔,为后人写下了一句悲情万分的离别诗句。宋朝的吕本中则以民歌反复咏叹的形式,写下了一个丈夫对爱人的深深思念,虽以白描的手法来写,却如风吹落花般涨满了如水的柔情。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他自小聪颖,又受过良好教育,本该官运亨通。可惜因是旧党,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赐进士出身。这首《采桑子》

便是他身在异地,思念家中爱妻,心中一时有感所做的小词。

词中将离愁别恨写得尽善尽美,虽语句平常无奇,但词意深处,别有一番味道。吕本中善于拿捏分寸,他的词没有锋芒,看起来如同一把厚实迟钝的铜剑,不明就里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被剑锋伤到。要知道最好的宝剑从来都是看似黯淡无光,其实内里锋芒无比,吕本中便有这样的铸剑本领。他的词每一首都是一把宝剑,只有懂得的人,才能看出好来。

“恨君不似江月楼”,上片以比喻打头;“恨君却似江楼月”,下阕再以比喻承接,二者只有一字之差,重叠并不重复,这是民歌的主要表达形式之一,吕本中运用得自然娴熟。吕本中在《采桑子》中的妙手偶得,神来之笔也非偶然。

民歌是传递文化与情感的载体。早在西周时期,为表达纯洁质朴的感情,人们便将其汇编成歌谣,通过口语形式代代相传。人们将爱恨情仇,离别愁怨婉转唱出,那个时候,人们的情感是自由的。在受到理学束缚的宋朝,人们所能表达的除了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情感,便是借景抒情的含蓄之意。

然而吕本中却偏偏要打破世俗,将心底犹如蒸腾岩浆般的热情表达出来,“要相忘,不能忘”,这是他对已然逝去的美好感情的大胆吊唁,“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而这同样是他对欲罢不能的感情的一种直白露骨的描述,毫无雕琢的痕迹。吕本中将清新自然的古风带到了宋词中来,既自然流露,又不矫揉造作。

吕本中是个如何的男子,心性如何,相貌如何,而今都不能论证,唯独他的词流传至今,让后人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一种情感,可以灿若桃花,也可以淡如流水。

南歌子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是吕本中抒写旅途风景和感受的小令,家国动乱,出门远行,心中装满了凄凉。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博功名,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即便见到再美的风景,只怕也是黯然神伤,见景伤情。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就算这里风光再绮丽,我也只能从满世界的繁华中看到一地荼靡。小桥流水,残菊淡黄,如同记忆中突然亮起的灯火,在柔软无边的天涯触目惊心。

离别之时,想到的总是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然而至今归期几何,尚且不知。未来对于一个旅人来说实在是一场虚妄。佳节之日,你是否可以看到我满衣襟的泪水,打湿的不止是衣衫,还有浓浓的相思。

吕本中善写悲歌,他的词里有说不出的寂寞和难耐,也有道不完的深情和哀思,读在眼里,刺在心里。如果说吕本中巧借民歌形式将词写得别出心裁,令人读后如余音绕梁三日未绝。这首《踏莎行》则是迷离恍惚,含蓄隽永,兼具民歌风貌,又融汇宋词典雅,是他词作中的上乘之作。

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借梅怀人,这首词意境不深,却另有一番风味,清艳绝伦,像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在春风吹拂的垂柳下独坐,令人赏心悦目,又黯然神伤。上片以梅花和雪花相互映衬,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但其实梅非雪,雪非梅,二者互为背景。

一种浑然天成的意境油然而生。

以花比雪在诗词中多有用到,例如周密在他所做的《清平乐》中提到,“欲梅欲雪天时”,还有王安石的诗中也写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些都是以花喻雪的诗词大作,然在吕本中的笔下,梅花和雪不但相得益彰,更富迷离之态,算得上是画雪品梅的佳作。

下片时,词人笔锋一转,写景转为抒情,将忧思之情脱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写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吕本中则是以此下手,更添了几份凄凄婉转之情。吕本中借雪抒情,将一腔情思娓娓道来,读这首词有时光流转的悠远之感,美妙之余,莫不感动。虽暗含悲切迷离之音,如夜莺歌唱,声声啼血,却也宛如天籁,令人欲罢不能。

真个唱不尽的天上佳话,说不完的人间词话,谁也无法看破生命的另一端隐藏着什么,所以才有了这样多的辛酸故事,诚如吕本中自己悟到的那样“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南宋最伟大的词人辛弃疾

南宋出了不少比较有特色的词人,比如辛弃疾、吴文英、姜夔、王沂孙等,但是和北宋相比,南宋也像它的国力一样,越来越脆弱,缺乏像苏东坡这样重量级的大词人,唯有辛弃疾是个例外。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辛弃疾,南宋词才无法被学界忽视。

学界一般把北宋的苏轼和辛弃疾并列,合称为“苏辛词”,因为从粗轮廓上来说,苏轼和辛弃疾都属于所谓的与婉约派对立的豪放派。什么是豪放派?它不过是后人为了方便起见,在评价词体的时候使用的一个专用术语罢了。因为词评家们一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气势恢宏的词句,就觉得这太豪放了,于是就给了这类词人一顶大帽子:豪放派。其实,人都有两面性,词人也不例外。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里的“於”读wū,“於菟”在古代汉语中的意思是老虎。这是鲁迅的两句诗,鲁迅在说什么?他说你知道吗,老虎可以兴风狂啸骄傲地成为森林之王,可它还有非常慈爱的一面。他说,项羽是什么人?西楚霸王啊。“力拔山兮气盖世”,何等豪迈,能说他不是纯爷们?可是他在垓下被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很女人地问她最爱的美人虞姬说“虞兮虞兮奈若何”。人的感情复杂,有可能得意的时候豪放,失意的时候婉约。有的时候粗野,有的时候温柔。《九歌》的整体调子充满了美人香草,可里面也有“严杀尽兮弃原野”这样悲壮得近乎残忍的句子。

词,不过是词人个性化表达自己感情的一种体裁。经过隋唐五代的发展,到了宋朝达到鼎盛时期。按照周笃文先生在《豪放词典评》中的说法,东坡以前,柳永的新声词几遍天下,别说在宋朝国内,纵然在国外,比如在西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李清照批评柳词流行不假,但格调不高。但东坡不这么看。他认真学习之后,自创了一种风格。正式秉持着豪迈向上的美学理念,东坡长笔写壮怀,在婉约词风统治下的吟坛,打拼出一片豪放词的朗朗天地。元好问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流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遗山先生文集》)东坡开创的豪放词风,经过百年探索,到南宋辛弃疾获得巨大成功。

这位率部南归的爱国英雄,空有满腹经纶,擎天只手,却受到主和派的排挤,生平抱负百无一施,只好将“平戎万里”的壮志与“看试手补天裂”的宏愿,化作满腔忠愤一一表现于词中。他的这些精光万丈的词章,荡涤靡靡暮气,振奋国族英魂,起到了振聋发聩、气壮山河的作用。刘克庄在《辛嫁轩集序》中称:“公所作大声镗鞯,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苍生以来所无。”

甚至连力主废诗的胡适在其《词选》中也称道:“(辛弃疾)是词中第一大家。

他的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裱挚。无论长调或小令,都是他人格的涌现。”

自苏辛大放异彩,豪放词便成了词坛上最积极,富有生气、表现性与创新性的流派。它一脉相承,生生不息。

在传统的词学界,通常把婉约派看成正宗,李清照在中国文学史上就被称为婉约派词的“一代词宗”,代表作就是那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类,而豪放派充其量是别调而已。

这种分法当然是非常粗线条的,好像一提苏轼就得“大江东去”、一提辛弃疾就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其实苏轼也有“千里共婵娟”的缠绵,辛弃疾也有“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式的儿女情长。

如果单纯豪放、忠君爱国,没有半点缠绵,那也就不那么可爱了,太硬了,谁喜欢呢?再说,词之所以出现,本来就是在酒桌上照着曲子填上词,供歌伎酒伎传唱用来助兴的,所以,词一定有非常温婉的一面,王国维不是说吗,词的特质是以“要眇宜修”为美的。屈原爱国吧,他多具备忧患意识啊,他太追求高洁了,但现实中屡受排挤,得不到重用,他写楚辞表白心志,告诉人们我的理想和意志是什么样子的,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屈原说“余独好修”,我独喜欢美好的修饰,不好的地方我都要“修”的,直至完美无缺的境界。只要是美好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品质,我都要顽强地去修,为此他可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要是善良的,只要是能让我良心和灵魂安静的,我都不放弃追求,别人议论我什么无所谓,说我半脑也好傻也好,不会影响我什么,只会让我更加意志坚定,让我朝着善的和美的目标更加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还不是“死而后已”,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原“高洁好修”的真诚流露。

杜甫呢,那颗拳拳的忠贞不渝、报效朝廷、爱国爱民族的心,那种儒家的用世精神,天地可鉴。杜甫的诗好在哪儿呢?好在他是用生活来写。早在“桃李春风”的时代,他就写下自己的志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老了,国家乱了,他自己也不得不流落四川,身边没有亲人,还患了一身病,个人又穷困潦倒,但他想的不是自己,他想的还是朝廷,他说“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

我这辈子怎么甘心老死在四川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要不死,我都要回到首都西安,回到朝廷,为君分忧。让我放下对朝廷的关怀,自己逍遥天边,我做不到。可惜,天不随人愿,杜甫最终病死在湖南,还是没有能够死在西安。

到了辛弃疾呢,豪放只是他的外表,没错,从表面上看,他的词不婉约,或者说婉约得不够典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大好江山还在,但无处去找孙权那样的英雄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词句,除了表明自己想收复失地的美好愿望之外,也很豪放地表明自己的志向,想成为孙仲谋那样的英雄,表现了他的意志和理想。

和杜甫一样,辛弃疾同样是用生命在写词。他这个人是一根筋,认准了事情,一辈子都不会放弃,这又像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辛弃疾一辈子都在想如何收复失地,所以他永远在做备战、准备反攻的事。这个人的胸怀很大,很能干事,但总是遭遇罢免的厄运。“求田问舍”这样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买房置业这样的事,辛弃疾是很看不起的,他认为那很可耻,觉得不够男人。在辛弃疾看来,人生再也没有比收复失地更值得去做的事了,那才是丈夫事业,否则,“求田问舍”,则和女人无异。

但是,建功立业也是需要天时地利,需要运气的,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在屡次碰壁、遭遇无数次挫折之后,辛弃疾也逐渐认命了,开始关心起“求田问舍”这样的“丢人”事。他在江南开始盖房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终老江湖,不能为皇帝效力了,不能为收复失地出力了,回家当一个平民百姓,我“也应忧国愿年丰”,也应该为国分忧希望年年丰收,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他给自己起别号叫“稼轩”,为什么?因为他在江南“求田问舍”盖上房子之后,从窗口往外面一看,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长势那么好,就发了个稼轩愿:“也应忧国愿年丰。”

看来,辛稼轩这个名字颇有寓意,就连“辛”字他都做过解释的,我们来看看他的《永遇乐》:

永遇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