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4603400000008

第8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6)

在碗的周围,已经落满了白花花的碎块,像一起碎尸案的现场。薛喘着气低声对我说:“撕大块一点。”还是不顶用。薛不得不向杨某讨饶:“这个碗太小了,换个大点的行不行?”

杨某也觉得任务太难,不好收稍,便拿起一只大号汤碗,泼掉残汁,替换了,薛的弟弟趁机上来用足尖一拨,将碗踢得近了一些。在第三只馒头即将用罄之际,终于有一块险险打中碗沿儿,弹进碗中。

后来薛对我说,大伙知道我是“大城市的姑娘”“有文化”,还是“研究生”,节目已经清淡很多了。

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燕地风俗:“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闹洞房最早见于汉代仲长统《昌言》:“今嫁娶之会,捶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趋之情欲,宣淫佚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亲族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与爆竹、门神等习俗的因由一样,民间传说此举可禳灾避邪,“人闹鬼不闹”“不闹不发,越闹越发”。热闹与吉利,正乃几千年国人所至爱,因此“戏妇”之传统,像汉字一样传扬至今。如果嫁娶之日,没人去“闹”,主家会受村人耻笑,认为这家没人缘。

闹房之招式千变万化,各村有各村的高招,但都与“性”有关。有谚云“洞房三日无大小”,不论男女长幼都可入房“看新妇”“逗新娘”,小叔子们、邻居亲朋均可公然对新妇上下其手。从积极意义上说,闹房乃是一种暧昧的性教育,有打消处子羞涩的功效,而新人被迫做出各种指向明确的亲密动作,亦可打消新妇与新郎的陌生感,为春宵一刻做铺垫--这是群众共同参与的“前戏”。时移世易,如今欲做婚宴佳客、闹房先锋,可到网上搜索下载“闹洞房二十八式”,十分便当;若不愿,可像小薛之挚友杨某一般,自创新颖招数,流芳后世。

晚上,我终于可以换上自己的牛仔裙和平跟红履(B城动物园批发市场,三十块一双),坐在母亲身边吃点正经饭。入夜,亲戚们兴尽,扶醉而归,连薛母也回到小屋去睡觉歇息,把“洞房”留给我们。

千金一刻,两人累得坐在床边没力气除掉衣服。哪还有力气春宵,只剩死人似的躺倒。倒下了,耳边好像还回响人群的嗡嗡声。被单枕套都是全新的,大红缎子被绣着“百子图”,滑溜溜蹭着皮肤。

我对薛说:我早料到婚礼会很难受,没想到居然是咱们生活里最可怕的记忆。

他笑道:以后日子还久着呢,说不定等你老了、回忆起来,就觉得婚礼很有意思了。

翌日,新妇下厨,洗手调羹,做了一桌菜请亲眷们吃,可惜锅灶操持不惯,好像剑士不得不拿一把陌生的剑比武,结果油倒多了,黄瓜炒蔫了,连最招牌的基围虾也烧得过了火,好在客人宽厚,依然宾主尽欢。

数日后回到B城。走出机场已是夜晚,居然亲热地深深呼吸了一口B城那重度污染颗粒物超标的空气。上楼,开门,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有如仙乐。打开日光灯,驻足四顾,地毯无恙,书架无恙,咖啡机无恙,不由得狼也似的呼啸一声,把身子重重抛在床上。

--这房间很小,没有华服佳肴,不过在这里,我是我自己,不用别人拉一拉线,我们就摆一摆手、点一点头。

薛佯作怨怼地瞧着我:“喂,你回我家是去闯鬼门关了吗?怎么好像历劫归来一样?”

我此际自然不再跟他计较,快活得颠三倒四地说:“郎君啊,你可知道,结婚差点让我没那么爱你了。幸好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不然我肯定要跟你离婚。”

他在我身边躺下,握着我的手,道:“婚礼录下的视频刻了碟,你要看吗?”

我干脆道:“不看,自己做的蠢事,再翻回头浪费时间看一遍,岂不是蠢的平方?”嗓门也粗壮起来了,颐指气使地说:“你!快去给娘子烧水、泡茶!一会儿下楼请我吃烤肉……”

惊魂记

大概是凌晨四点,或者,五点。被膀胱叫醒,先闭目检讨睡前那杯水。室内还黑得浓厚。蠕动到床边,拿脚趾划拉拖鞋。然后靠半开半合的视野推门出屋,去卫生间。此是“半寐”的状态。

就像夏娃懵懂着,从伊甸园走了出去--我是说,当时我的“穿着”,跟没吃禁果时的夏娃是一式一样的。

从前许多夜里,常是一人动转,两人醒来,于是一对亚当夏娃似的,相跟着悄悄走到卫生间去。但这一夜不妙的是,卧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隔壁房间新租客是个四十多岁安徽大姐,丈夫在上海,隔几个月来B城探妻小住。这几天恰逢相会之期,不但我这边雎鸠在洲鱼在水,池上鸳鸯不独宿,她那厢亦是桥边牛女并头眠,夜夜一树马缨花。

她丈夫矮个,微秃,疏眉,淡黄骨查脸,除了午晚到厨房给老婆炖排骨烧鲤鱼,总是敛声闭气,好似屋里没这个人--可他偏在不该出现的时节出现了。

……我迷迷蒙蒙地出屋,转弯,跨进客厅,迎面卫生间的门洞开着,却见黑暗里有一个人影,身矮,微秃,衣裤齐整地立在洗手池旁边。

两人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我“呀”的惊呼一声。心里闪过念头竟是:完了,这回跟小薛可没法交代了。

那矮汉子迅速捺下头,一道烟走了。

惊魂未定,想:他肯定听见了,这回可要大大赌一场气!唯有一口咬定是自己心虚,看恐怖片看多了,窗帘被风吹动就吓了一跳。

于是像巡山回来的八戒一样,默诵着谎话,缓缓走回屋中,强作镇定,重上牙床。

枕边人不动,亦不语。

正暗自庆幸,他许是根本没醒,没听见。

猛听得他问,怎么回事?卫生间有人?话音清明得很。

本来就要祭出打好腹稿的诳语,不料话到嘴边,竟自己变成了大实话:

我撞见隔壁的人了。

撞见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话一落音,立即在心中狠掴自己一耳光,为什么不说是女的!撞见个女人!要跟他说谎有这么难吗!

他长长地自鼻中吐出一口气,翻个身,从此寂然。

我忐忑了一阵,也就虫飞薨薨,与子同梦。

早起的时候,却知道还是不对。他只蜻蜓点水地亲吻一下就走。只吻脑门。也没像往常反复呼喊小名,也没五步一徘徊,表达不舍之意。

一整天闷闷不乐。我生性怠懒,不知是哪辈祖先遗传来的豪爽,常不拉窗帘就大喇喇换衫,又光着腿走到客厅翻冰箱找雪糕。他最恨这个。母亲也叮嘱过。我还真是顽劣难改,不可雕也!

白天看书,一下看到一则“大毛人攫女”(《子不语》),讲妇女赤裸便溺,招致兽奸祸事:

西北妇女小便,多不用溺器。陕西咸宁县乡间有赵氏妇,年二十余,洁白有姿,盛夏月夜,裸而野溺,久不返。其夫闻墙瓦飒拉声,疑而出视,见妇赤身爬据墙上,两脚在墙外,两手悬墙内,急而持之。妇不能声,启其口,出泥数块,始能言,曰:“我出户溺,方解裤,见墙外有一大毛人,目光闪闪,以手招我。我急走,毛人自墙外伸巨手提我髻至墙头,以泥塞我口,将拖出墙。我两手据墙挣住,今力竭矣,幸速相救。”赵探头外视,果有大毛人,似猴非猴,蹲墙下,双手持妇脚不放。赵抱妇身与之夺,力不胜,及大呼村邻。邻远,无应者。急入室取刀,拟断毛人手救妇。刀至,而妇已被毛人拉出墙矣。赵开户追之,众邻齐至。毛人挟妇去,走如风,妇呼救声尤惨。追二十余里,卒不能及。明早,随巨迹而往,见妇死大树间:四肢皆巨藤穿缚,唇吻有巨齿啮痕,阴处溃裂,骨皆见。血裹白精,渍地斗余。合村大痛,鸣于官。官亦泪下,厚为殡殓,召猎户擒毛人,卒不得。

又想起李渔有一回《夏宜楼》,盛夏时众女脱个精光到莲花池中戏水,人面莲花相映红,最合心意。想到这处,不免翻出李老儿佳制,温习一番。悚然发现,当年无心不求甚解,竟错过老李之曲终奏雅:

做妇人的,不但有人之处露不得身体,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阁幽居之内,那袒裼裸裎四个字,也断然是用不着的,古语云慢藏诲盗,冶容诲淫,露了面容,还可以完名全节,露了身体,就保不住玉洁冰清,终究要被人玷污也……

为之汗下。

暗忖,这不会是已犯下七出之条了?(蒋兴哥对犯了错的三巧,装作没事人一样就把她休了……)赶紧去查,妇人之七宗罪者,何也?曰:淫,妒,窃(藏私房),恶疾,多言(李翠莲),无子,不顺父母。并无“不穿衣服”。

到晚上,用心铺排一桌佳肴美点,作为负荆请罪的意思。这佳肴中有亲手烤成的番茄虾仁披萨(重重地落了双层芝士),又有高汤烧制的上汤娃娃菜,可谓中西合璧,土洋联姻,便铁石人吃上一口,也不由他不心软。

菜过三味,良人面色稍霁。

我这才委委婉婉地问道:昨天夜里,生气啦?

他斜睨一眼,哼了一声。

心道,来了来了,大振夫纲就在今朝,罢罢罢,且让他趁风使尽帆吧。

他便把昨宵的案子,细审起来:你见到他的时候,走到哪里了?他是怎么样站着?他的衣着如何?随后又怎么样离开?

我自然不免为自己遮掩则个:堂上容禀,案发时大概四五点钟,黑得很呢,哪看得分明。犯妇刚走到墙角,一半身子还在墙后。听我一叫,那汉子低下头就赶快走了……

又问:你叫了一声之后,两手没什么动作?

这才是关系量刑的要紧问题。于是想一想,加倍小心答道:当时犯妇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但是!但是!青天明鉴,犯妇的头发是披散在胸口的!其实足能遮住大半……

他喝道:住了,不须多言。

我便讪讪住了口,灰溜溜等待发落。

俯首于丹墀之下,闻得徐徐道出判词:好啦,原谅你了,现在不生气了。因为这确实是个小概率事件,漫漫长夜,如厕时间很短,两间屋的人同时到卫生间去,本来就罕见得很,而隔壁两人中你撞见的又不是女人,是她的拙夫,几率又要减半。再说,她的拙夫一两个月才来住一两天……

我听得判词,精神大振,不由得腰杆逐渐地直将起来。

他又叹息,作黛玉状,道:这以后,你可都改了罢!

遇赦的犯妇,自然没口子称“一定改了”,又另取了细巧果子下酒,温存把盏,良人这才渐渐地回嗔作喜。

之后,我到厨房洗碗,他站一旁陪着。闲闲道:其实,你可知我为什么不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这个披萨烤得实在是太香了。属于有重大立功行为,可以减刑。

--披萨拯救失足妇女!

《星空》与蓝莓鱼板面

东边的墙始终空得不好看,虽然是租住的屋子,还是订了一副140cm×120cm大小的仿真复印版《星空》,与西边挂的黑白世界地图印布相呼应。

店家印刷好了,邮寄过来,是个巨大的画卷。贴上,整面墙立即幽深地流动起来。像能把一半屋子卷入又冰冷又炽热的激流中去。

有好多个晚上,临睡前趁着外边照进来的微弱夜光,凝视这片文氏宇宙。

开始的时候,总想起那篇《秋夜》:“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树呢?“最直最长的几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简直就是《星空》的写照。不过鲁迅写的是枣树,凡·高画的是丝柏。

然而看得太久,它就开始变形了。

某夜,躺在床上,他说,你觉不觉得《星空》像……吃的?

什么吃的?

那轮月亮啊,像一只煎得金黄的鸡蛋,蛋黄还煎成溏心呢。

那星团呢?

星团是鱼板,“鲜虾鱼板面”里那种带螺旋线的小圆圈鱼板。数一数,一,二,三,四……一共十一片鱼板。

那两道旋转的气流呢?

气流是刚下进水里的挂面,还没来得及搅开。

左边的丝柏树呢?

丝柏树是一大片紫菜呀!撕得参差不齐的,正拿在手中,打算扔进汤里。

汤为什么是蓝色的?

这个么,可以当作放了蓝莓汁。

蓝莓面,这个口味有点怪。

文氏风格嘛,自割耳朵的人,当然口味会有点古怪。

所以,《星空》的真相其实是:凡·高半夜饿了,起床给自己做夜宵,下了一碗蓝莓鱼板面,放了紫菜,然后铺了一只煎蛋在上面,吃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煎蛋没有焦,紫菜的口感刚刚好,还从面条在沸滚水波中的卷曲和翻滚,得到了关于笔触的新灵感。于是为了纪念这碗面,老文特意冲进画室,把它的英姿描绘下来……

他一拍床:没错,肯定是这样!

啊,越说越饿了,真想起床去下一碗面啊……

这么晚,算了,多看一会儿画儿,权当是吃面了。

自那夜之后,《星空》在我眼中就永远定格在一碗面的样子,再也回不到艺术品的宝相庄严。

每夜睡觉之前,都会多看一阵。有时还有新的发现:哎,你看汤里,还有一丝丝黄色白色的蛋花呢。

嗯,老文做汤的时候肯定勾了芡,不然不会这么绒呼呼……

下面的城池房屋是什么意思?

哦,那不过是老文当时住的地方而已,作为记录,画在下面,而且也表示:民以食为天,一碗面大过天,在面汤的天空下,世间庸庸群氓都要臣服,都显得渺小、无足轻重。

(后来,小薛声称在《星空》里还看出了以下内容:一只手正在抓一只小老鼠。他是决心要做艺术的化外之民,并且越走越远了。呜呼哀哉。)

其实当日买一大幅《星空》,那家店还附送了一小幅《罗纳河上的星空》(Starry Night Over the Rhone。)贴在了另一面墙上。

《星空》变身紫菜煎蛋之后,也盯着那一小幅盯了半天。最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行,这个里面没有好吃的……它就是单纯的、无趣的河流和星空……

夜话

1.情深不瘦

临睡前例行拥抱。我熟悉这具肉体的每处转折、弧线与直线、三角形与纺锤体,每一根线条都与手指订了永久契约,共同造就对时间的蔑视--甚至我认为我与他熟悉对方的身子胜过熟悉自己,我摸得出他脊背上、肩胛上新增的半毫米厚的皮下脂肪(可我总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变胖)。

对我来说,他始终有那样冲动的魅力,一种带着好奇懵懂、与尘世疏远的少年神色。我一不提防就会被他的模样魇住,虔诚地呆怔着。空气黏稠得像逐渐滑向温柔深渊的音乐,即将不可挽回。我喃喃道:这怎么办?不该这样,我不该这样爱你,这样可不好。

他理解不了这种有点可笑的过度敏感,笑道:啊?……

我说:有个词叫做“情深不寿”,你听过没?

他摇头。其实我知道他不知道。待要解释,又觉此句不祥,便临时改了说辞,故意道:情深不瘦,就是说夫妻两人感情好,因此心情好,心情好就胃口好,于是双双长得肥肥胖胖,此即“情深不瘦”。

他先是“哦”了一声,皱眉道: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你骗我。

我遂续道:好吧,不开玩笑,其实这个词读作“情深不熟”,就是说夫妻两人感情好,妻子做饭的时候丈夫总是跑到厨房跟她恩爱,于是饭总也做不熟,此即“情深不熟”。

他忍耐着听完,笑道:你这是情节三级片嘛!还是瞎说。

我胡扯得上瘾,像上了发条似的喋喋不休:还有一个词叫“恩爱夫妻不到头”。它就是说:恩爱的夫妻都很清贫,他们从来不会坐头等舱,坐头等舱的阔人都不是恩爱夫妻,这就叫“不到头”,一旦阔到了头等舱,恩爱也就到头了;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恩爱的夫妻从来不会吵架吵到头,他们一开始口角就会马上停下来;还有一个意思:恩爱的夫妻总会把话留一点,不会说到尽头;恩爱的夫妻会把感情也留一点,满则招损,要永远恩爱就要让感情总觉得不满足、尚未尽兴、没有“到头”;恩爱的夫妻就好像在走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林荫路,路边草丛里开着蓝色鸢尾花和金盏花……

最后,我终于认真给他讲:“情深不寿”的“寿”是寿命的意思,如果两人感情太深,容易半路生变,或者一方早夭,比如赵明诚,比如济慈,比如居里夫妇……

他懵懂听完,笑一笑说:扯完了?便转而开始别的话题--他不会中任何文字的蛊。这有点像是:无知者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