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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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5)

可惜我和母亲这一切从简的算盘打不响。薛家父母那边,是一定要操办的。他的父母多年来在别家婚礼上“随礼”送出的钱,密密麻麻记了一本账,总有数万之巨,全靠独子这次婚礼回本;而曾受了他们礼钱的夫妇们,自也都各造账目一册,等待在薛家公子大婚之日还礼。若没有婚礼,城中上百中年夫妇都会大惊失色、茫然失措。也就是说,我和薛办不办婚礼,将影响到小城几百人的心情。

--作为一个有社会角色的人,永远无法独立于人世之外,这是生命的任务。

2

我与薛君自诩眷侣天成、陆地神仙,没料到婚礼这桩事引起的口角,超过数年总和。平素温存有加的薛君,头一次站到我的对面。

第一种争执原因是这样:最初,我还妄图把结婚典礼取消,拿嫁妆到日内瓦湖或安大略湖去逛一圈。

他冷酷地说:结婚这回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我什么都不要也不行?

薛: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长大?有很多责任,是你要担负起来的。必须办,没商量。

另一个争执由头是高跟鞋。我跟他身高差33cm,但我并不热衷于减少差距。头半年他还勤于声称希望我穿高跟鞋,每次我都佯怒不睬,他逐渐不再提起,但成婚前夕,旧事重演。

薛:典礼上,你穿高一点的高跟鞋,别人看了才觉得协调。

我(理直气壮地):结婚是我跟你的事,他们觉得协调不协调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觉得不协调,婚姻就不幸福了?我是他们花钱买票来看的动物吗?我要穿帆布鞋!

薛:……你必须穿高跟鞋,没商量。

最厉害的争执针对的是“闹新人”--他的家乡仍保持这样的风俗:典礼后新郎新娘要接受、忍耐好友与同学的“玩弄”,无论是令你在地上做犬式爬行,还是表演舌吻吃糖,都不能恼,恼了,就是不给贵客面子,就是“不识耍”,会遭人唾弃、颜面无存。

此实是古代“闹洞房”之遗风。我无数次为此与他争辩:你一定要把这个环节取消,结婚不是耍猴,我不是千里迢迢去让人玩弄的。

薛:你忍忍吧,这个不能取消。在我们那里,哪家结婚没有人来闹,别人会觉得这婚礼办得不成功。人家来“玩”你是为了让场面热闹,这是好朋友来帮忙才这样的。

我:如果真是好朋友,就该体恤你、不让你出丑;若是玩弄你、让你出丑,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薛:……你必须忍着,没商量。

前几种模式循环上演之后,他会抛出例行哀叹:为什么别的姑娘结婚都高高兴兴的,唯有你这么别扭?

我(怒):我不是别人。你要娶的就是这一个,the special one。

读书人多半雄辩,我自幼口才便好,一跟他讲起理来,二目圆睁,精神抖擞,就像拳击手不断原地小步跳动,等待出拳、等待拆招。可惜他绝大部分时候会选择三缄其口。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擂去一拳:来,来跟我吵啊!快!

他通常只说一句--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这让我感觉一拳打到棉花上,七窍生烟。怎会没有可说的?你的道理呢?你的招数呢?摆出来让我一一抨击啊。

我平时不是这样刁蛮的人,但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

薛家父母订好了酒店,吉日乃在深秋。

他的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热火朝天地写请柬、定菜式、买烟酒,每天以短信和电话向爱子通告进展。对薛妈妈来说,儿子离家多年过着遥不可及的生活,难得有这婚礼一事,让母子再次有了共同语言。

他与母亲绵绵通话之时,我往往正在一边看书或写东西。挂断电话后他会轻轻说道:这些事情,妈妈替咱们操持,很不容易,你应当多主动给她打电话,多关心。

我本想使坏说“自古以来娶妇都是男方父母的责任”,但还是憋回了这句讨打的话,道:好的,知道了。

然而跟薛君的父母在电话中说话的时候,我永远很紧张,不知该怎么提出话题,有时需要薛在一边“提词儿”:他在纸上疾书“问问咱爸打篮球怎样”“问咱妈买的按摩器材”,一个孔明一个赵云,我依计问道:“爸,您最近还早起打篮球吗?”

他们是很好的爸妈。薛母代我买高跟鞋,用手机拍了好几款红鞋子发彩信给我,再打电话过来,亲切地叫着我的名,问“喜欢哪个”,我道:您挑的都很好看,随便哪一个都可以……不管问题是婚纱还是项链,我总是柔声说“随便哪个都可以”。后来未来婆母悄悄问其爱子:她为什么总说随便,是不是都不喜欢?薛君对母亲解释说:不是,她是真的无所谓,您以后不用问她,替她做主就可以啦。

后来他转述这段话时,我有点惊喜--最近几个月两人只要一聊到“婚礼”总会有点惯性似的不悦。就在那天夜里,薛君对我说:你一直觉得我不理解你。其实,我怎会不理解你?我也不喜欢这些仪式--没人会喜欢。但这是尽孝道的一种。父母不求跪哺,只要我跟你回家结婚即可。你就顺了父母的意思又能如何?你以为所有事情都得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办吗?受点委屈,有利于你心智成熟。

我无言以对,立觉自己几个月都是无理取闹,良久方讷讷道:“我也不过是跟你抱怨几句,你知道不管我怎么不喜欢,都会很顺从地把这件事完成好,让大家满意。”

他说:“你就不能享受这件事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叹一口气说:“……真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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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越来越迫近,他的父母交给我和薛的任务只有一个:拍婚纱照,酒店那边要制作大幅海报和牌子。这可是别人无法代办的。不过,我又忍不住别扭了一下,指着夏天在荷塘边的合影说:“这就很好啊。你看你笑得多自然!”

最后还是妥协了,我的条件是:必须在一天之内了结。周末的一天,他不去加班,我也委屈一下不去图书馆,早晨九点在网上搜索最近的婚纱影楼电话,上出租车时打电话预约。坐到“薇薇新娘”影楼大厅里,一位红旗袍小姐抱着半人高的一摞相册过来,在我们对面沙发坐下,拉开架势,盈盈笑道:“本影楼为贵客提供多种价位的服务……”刚说一句,我伸手虚虚往下按一按,道:“咱们节省时间吧,我们要最便宜、最快的。”

小姐:“美女!结婚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人生大事!您不想穿着婚纱留下最美丽的瞬间吗?”我嘻嘻一笑,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很想。”

小姐连连眨眼,调整呼吸,目光转向准新郎,意图扳回一城:“先生的意思呢?这个时候可不是省钱的时候,难道您不想看到太太最美丽的样子?”

薛回答得更直接:“她最美丽的样子我见过了。您直接介绍最快的方案吧。”我听得险些笑出声来。小姐的耐心耗尽,脸上笑容像帘子似的撂了下来,几乎能听到“啪嗒”一声。她冷冰冰地道:“好的,尊重您的意愿。”从相册中抽出一本模样最寒酸的,道:“这款拍摄提供三套服装,然后我们陪您乘车到本公司设在怀柔的外景地。”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我们不去外景地可以吗?”

小姐诧异地看着我:“啊,您主动放弃当然可以,但是,您真的不要去拍外景吗?我们有欧式建筑和向日葵田……”

……礼服陈列室有两间,四面墙站立的模特代替准新娘们披挂着,第一间里的稍脏一些,腋下有开线的地方,裙摆亮片也有脱落,像一篇篇粗劣文章,破绽遮掩不住。我走了一圈,指下一条白裙,一条紫裙,一件旗袍。对面的高级陈列室灯光更通明,灯下的服装确乎更辉煌,薛低声说:“要不要加点钱,给你挑一件好衣服?”我摇头,笑。服务员小妹两人帮我更衣,情景有如《乱世佳人》中斯嘉丽咬牙切齿地穿蓬蓬裙。我利落地把自己剥光,四只冰凉的手伸上来,给胸口贴上遮羞的硅胶,利用搭扣拉力让山丘并肩拥挤起来,显出暂时的沟壑;又把裙子落在地上呈一个圆圈,教我踏进圆心,将冗繁的布料提起来、绷紧。一人问:“你俩还在上学吧?怎么这么着急拍婚纱照结婚?”朝我的小腹瞟一眼。我不知怎样答,只好笑道:“啊,是家里人着急……”

妆罢再见面,我和薛都怔了一秒钟,吃吃笑出声来:我从未浓妆,从未眼睫之上再粘贴一列沉甸甸黑毛,从未把眼皮涂得像彩虹,葡萄嘟噜似的假发挂下来挨着脸颊;他也成了傅粉郎君,平生不曾如此白皙。我往镜子里看,那个皮色惨白、眼周漆黑的面影,五官恍惚见惯,却蒙了一层市场上热卖的画皮,我嫌恶地说:“呀,这丑女人是谁!”他笑道:“不丑,很好看。”

影楼采取半自助式拍摄,三种布景都走个遍,便可交差了事。多位新娘两手提着蓬蓬裙的圆圈铁丝架子,大步走来走去,下面露出牛仔裤运动鞋,新郎与跟妆师尾随其后,有人脑袋上顶着清朝格格的小牌楼,有人打扮成荷兰牧牛女郎。这景象倒真像在电影片场:化妆师道具师灯光师摄影师,各部门俱全,再加制片人和男女主角,联手打造骗观众的西贝货--片场我倒是常去的,这一遭原来是故地重游,想到这我便自在多了。数对准新人在摄影室外坐等,闲聊,经服务员的提醒,大家纷纷叫了麦当劳外卖。我把薯条盒放在巨大的裙摆上蘸酱吃,薛悄声说:“这么多新娘,你最好看。”

我:“谢谢。每人脸上一斤粉,你真看得出好看难看?”

拍摄之时,助手们流水价熟练搬上道具:团扇、鞭炮、桌椅、茶壶、塑料花束……摄影师面无表情地重复台词:“好,老婆抱紧老公的腰;好,老婆给老公捶捶背;好,老公低下头亲老婆的左脸。喂,靓妹笑得自然点儿!他是你真的老公对吧?你不是他抢亲抢来的?哈哈哈。好,老公看着老婆的脑门,左手抱她的腰,不要动,坚持一下……”

数日后,取回照片,寄给两位母亲,两边全家传阅,据说都赞不绝口。而我甚至懒于翻动影楼印制的“至尊豪华水晶超大相册”,犯难道:“这么大的废物,扔又不能扔,放又没地方放!”最后它的归宿是在阳台角落里攒尘土。

临近典礼的几天,他母亲说:买一对钻石戒指吧。

我紧急让薛给他妈妈打电话:千万别买戒指,千万千万。她不戴首饰的,而且人又粗心,太容易弄丢……

4

父亲在外地出差走不开,为我送亲的唯有母亲。典礼当日早晨,天色甚好,六点钟,天才浅浅蓝了一层,我便被叫起,换好租来的婚纱和红色高跟鞋,到一间距离较近的小美发厅化妆。一根根钢发夹紧紧咬着鬓角、衔住假发,在我的短头发上砌出层峦叠嶂。我抱定一个主意:只当自己是局外人,因此心态得以平和。酒店大堂果然摆出了大幅立牌,牌上一对硕大头颅依傍着笑,我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家的一群妹妹和婶母始终簇拥着我。我装出被大典唬得有点迷糊的新娘模样,眼神乖顺睖眐,大多数时间盯着地板。典礼开始,音乐轰鸣,该是男女主角亮相之时,我隔着手套死死抓住薛的手,低声道:“你一定别踩到我的裙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才知道玻璃砖铺成的“星光大道”有多可怕,每一步都有滑倒之虞。

其后过程乏善可陈,激昂亢奋的主持人也与吾乡无二,连抑扬顿挫都相似,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我站在台上东张西望,走神得厉害,听到让夫妻对拜就拜,让给父母敬酒就敬,让喝交杯酒就喝。母亲被请上来讲话,我望着她的侧脸,她的眼里凸出一层泪来,她说:“我实在很高兴。我终于放心了。”

就在这时候,我才觉得这个典礼还是有些意义的。

换了红旗袍挨桌敬酒之后,贺客退潮一样散去。薛牵着我来到最后一桌,桌上都是年轻人。大家笑道:“坐下来吃点东西,准备一会儿上节目。”

我默默夹些残羹吃,薛从各个盘子里搜索还成点样子的菜给我,大厅中渐渐静下来。某人开口道:“咱们开始吧。”

我怕了不知多少日夜的一刻,终于到来。漠然看去,桌子四周一张张嬉笑的脸儿,摩拳擦掌。第一个人出的节目最简单:薛横抱着我,单脚独立,两人合吃一个苹果。

第二个节目是这样:我和薛需各衔一根筷子,用筷尖合作夹起一块糖,先把糖从碟子夹到一只易拉罐顶上,再夹到一只酒瓶顶上,布置节目的人说:这个,叫做‘步步高’。那一时,我只希望尊客的血压血脂血糖步步高。以牙齿控制筷子谈何容易,完成任务时,已是腮帮子酸麻、口水濒临失禁。

第三:薛被安排站上一只凳子,我被安排爬到他背上让他负着,一个人过来喂我喝一杯菜汤、醋、可乐、茶的混合物,然后让我与薛接吻三次,把那口混合物来回传递三次,每次都要张口接受检查;最后吐回杯子里,液体不许见少。

第四:七八个人面对面坐着,大腿相接排成一排,薛坐在另一端,我需爬过去给他点烟。我甩掉高跟鞋,毫不客气踩上他们大腿,身子左歪右倒地大步往前走,架势好比飞夺泸定桥;走到薛君面前,火速蹲下扳着打火机,火苗照着烟头捅过去,旁边的人正急着吹,烟已经点燃了。

……一桌九个人。最后一位是薛的中学同学杨某,依仗父荫在市里机关做着公务员,早早开上了路虎揽胜,二十几岁的人肚腩高耸,有如五月怀胎。他笑嘻嘻地,像大腕登场似的,走到桌子旁边的空地上来。

这个时候,大厅里其余宾客早就走得一个不剩,只有几位,另几位十七八岁、颧骨红彤彤的女服务员,厮并着在附近坐下来,好奇地注视这边。

杨某先向一对新人看了两眼,两手踌躇满志地搓了一搓,故意笑道:“哎哟,今天我是压轴的啊?”有人起哄:“对!老杨,你压轴可要压好了!”

薛笑道:“你赶紧说吧,要怎么样?”

杨某却先不开口,四下里拖来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又从桌上拿了个空碗,放在距离椅子两米远的地方。大家的兴趣都被勾起来,从座位上坐直了身子,连服务员都来了精神,无声地扇动手掌让同伴过来看。

摆好了,杨某扯着薛的手到椅子前面,说:“你跪在上面,跪成小狗的姿势。”

小薛依言跪上去,以膝盖与双手支撑身体。杨某又从桌上拿来一只白馒头,掰下来一块填到小薛口中,“让你叼着,不许吃下去啊!”转到小薛身边,手伸到他胯下,摆个姿势,回头对我说:“看着!照这么办:你的手抓住他那个玩意儿,喊一声‘射’,就像开枪一样,小薛呢你就把嘴里的馒头吐出去,往眼前的碗里吐……”

他说到这儿,众人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多人嘻嘻怪笑,还有人鼓掌:“老杨!你这招新颖啊!”“压轴压得好!”杨某自傲于设计巧妙,当仁不让地微笑,将缺了口的白馍塞给我,回到观众席坐下,说道:“赶紧开始吧。什么时候‘射’中了,什么时候算完。反正馒头有的是!”有人狂笑帮腔:“对,馒头用完了,让服务员再上!”

我向观众席苦笑一记,慢慢走到他身边,捏下一球馒头。良人回头望着我,额头上一片密密汗粒。他的身子显得特别长,这样魁伟汉子做出这种狗式跪姿,好生让人疼怜。

这时候,我心里有如惊涛拍岸,卷起的不是雪,是怒气。自然一万个不能恼,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男人的生殖器,这我又如何下得去手?薛的表弟始终在一旁观战,上来解围:“哎呀,不用抓那个地方了吧?改成打屁股行不行?”

杨某尚且不依不饶:“不行,怎么能偷工减料呢?”幸好众人见我脸色尴尬,有人出声调解道:“算了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嘛。”

薛再回头:“你开始吧。”一滴汗从他下巴梢落下来。我抬手摸着薛的脊背,他已汗透重衣,衬衫外面的西装都潮了。终于伸手打了一下,但那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薛就随着我的动作把馒头块吐了出去,连碗的边沿都没够着。众人狂笑,杨某得意非凡,道:“新郎官的射程太成问题了。新娘子,快装填弹药!”等到我手中的馒头看看用尽,他殷勤从桌上再拿一只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