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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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7)

情深不寿,恩爱夫妻不到头。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济慈说:“我可以承受死亡,但我无法承受失去她。我皮箱里的一切都令我回想起她令人颤抖的抚摸。她放进我旅行帽中的衬里滚烫着我的头颅。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离开她片刻。”他终于不得不承受死亡带来的分离。李渔《鹤归楼》,书生段玉初“妄娶国妃”绕翠,为葆夫妇偕老,也将薄幸当作深情。沈三白奉劝曰: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此是沈君失掉芸娘,“终夜长开眼”之际的痛定思痛。

然而,我并不怕谶语,一点也不怕……不到头,不就是不到头等舱去嘛。

2.他对我的了解

我独自在家时,用煤气灶烧水,没一次能及时去关火,总是把它忘在遥远的厨房,直到水孤独地烧成半干,或彻底烧干。打开洗衣机洗衣服,又忘记把排水管放进卫生间,弄成满屋洪灾,我闭门听音乐,全无知觉--直到楼下大娘上来砸门。大娘彪悍的胖闺女站在楼道里仰着头骂人,又把我押到她家里去看湿了一片的顶棚。低头没口子地认错,道歉,挨骂,心中哀叹:我果真是什么都做不成。最后赖小薛请工人给人家重新粉刷房顶了事。

夜间共枕说话时,我向他致以谢意:家里大大小小琐碎的事都是你来照应,辛苦您了。

他平时总挨批评,骤然吃赞,受宠若惊之余,颇显羞涩。

我又道:我什么都不会干,要不是你照顾我,我肯定过得很凄惨。

他眨眨眼睛,缓缓道:你倒不是不会做,只是不愿意去想,你的精力都用到你喜欢的那些事情上了。

原来他是这样了解我的。此言一出,我虽坚定请罪致谢之心,也不由得有些欢喜,但仍道:不不,我是真的做不好,那些别人用60%精力就能做好的事,我就算100%努力也还是漏洞百出。

他淡然道:你也并没比别的女人更笨。

我说:但我有资格不去花费心思在琐碎事情上,不去惦记煤气还有没有何时该买电何时要交房租,我有资格无所用心,这都是拜你所赐,这是你让我比别的女人幸运的地方。

又道:从前,心里第一桩大事是好好照顾你,让你过得像皇上一样,现在因为忙碌有时要让你洗碗洗衣服,心里总有罪恶感--对不起,我没做到当初的承诺。

夜已经很深了,凌晨一点左右,窗外远远有西风呼啸,锁舌松弛的屋门被室内穿过的气流带得时而轻响一声。壁上一灯如豆,昏黄灯光在他睫毛尖梢上闪烁,他的脸蛋一半铺陈着光亮,一半沉埋在暗影里,泾渭分明,睫毛下积着两泓夜间的湖水,横向伸延的鼻梁曲线像一段短短的、神妙的古城墙。他和我的肢体,在毯子下,以复杂但娴熟的姿势交叉。很多这样的时刻,我因凝睇而忘记说话,清晰地感到火焰在表皮下燃烧。

此际,仿佛能呼吸到两条灵魂喷薄而出的温柔气息,看得到胸口透射出来的微光彼此映照。

我又提起另外一件长久搁在心里的事:我其实一直是很自私的人,太自我中心,对人太冷漠,你莫怪我。

他再次替我辩解:你并不自私,只不过你的感情太真诚,容易受伤害,因为很少人有你那么真诚和长情的,所以你认为的自私,是理智里无意识的对自己的保护。

最后,我说:有时太忙了会脾气急躁,对你的态度不如以前温柔,你要记得,我跟以前一样爱你。

他笑着,就像大人笑小孩说了幼稚的话,答:我当然知道。

……已经共度多少夜晚了?我仍需紧贴他的胴体才愿睡着。就算背对背躺着,也要探出足趾碰到他的小腿,必须要有哪怕一平方毫米的面积相连,方可安心。就像教徒叨念耶稣的名,获得内心的欢喜平静,我崇拜他的肉身,借以得到安宁,我崇拜他的温暖光滑的皮肤以及蒙在皮肤下坚实的肌肉……天啊,我仍是这么爱他,仍像第一天为他倾心时那样无法自拔。几年前我经常长篇累牍地对此发表演讲,就像刚上台的政治家不遗余力地表述心声,演说蓝图、主张。如今长久不说,我时或怕他不记得。其实他记得。当然,如果他不记得,那也衬不上我爱他了。而且,我才知道,他了解到的总比我所知道的,更深一些。

就像聂鲁达的诗:

有你的胸脯,我就心满意足,

有我的翅膀,就足以使你自由。

一向睡在你心田里的事

将由我的口中直达神明。

每日的梦想都在你身上。

你的到来犹如露水洒在花冠上。

我说过你曾在风中高歌

仿佛松树,宛若船的桅杆。

我醒来是因为睡在你心上的鸟群

时时要迁徙,时时要逃避。

纪念物

男人搞收藏,大多注重价值。我有位老师,是版本学专家,特喜收藏古书。见到某个学生,问,你家乡是哪里啊?答:天津。他就会说,哦,我某某年到过你们那里的某某古董街,收了两本明版书,哎呀,那条街真好……后来到他家去看,原来还不止收藏书,各种古物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老师已高寿六十五,经常担心的是心爱物品身后散佚了怎么办。李世民要把《兰亭序》带进棺材,恐怕也出于这种心情。

爱收藏东西的女人,多半不光是为东西。三毛有一本书《我的宝贝》,整本书讲她收藏的陶罐、挂毡、酒袋、项链、木雕等,都请摄影师拍了照片配着文字。她说,旅行不喜欢看风景,觉得看风景好像看月份牌,就喜欢乱七八糟地赶集。有些戒指、手镯,她戴着伸出手来,很认真地拍照(那手也是白白嫩嫩的,像一切爱世界、爱惜自己身体的姑娘们一样,不会让人联想到它会结束主人的生命),然后讲述在哪里的摊子上买到,或是哪个芳邻、好友、陌生人的赠与。她也说,不知道这好东西,将来会到谁的手中呢?这种感叹类似“他年葬侬知是谁”。小时候读到那些图文,觉得异常凄凉。半生流浪,辛辛苦苦收罗来满屋宝贝,现在不还是花落人亡两不知。

现在当然知道,她讲“宝贝”,不止是恋物,而是留恋东西背后的人。

--我猜如果她活到现在,一定是个微博控,到世界各地行走,把市集上的小玩意一个个拍了发在网上,让粉丝们疯狂转发评论。

我就像天生少一根弦似的,对玩物、饰物,都没有半点恋慕之心。

首饰没有。结婚戒指都不要,别的更嫌累赘。母亲曾珍而重之地送我一枚绿宝石戒指,是当年父亲赠她的生日礼物。我拿回自己的小屋,茫然四顾,实在不知该放哪儿,后来居然找不到了,很自责了一阵。再后来,到内蒙古去,婆婆说,那枚戒指你拿给我收着了呀,忘了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有任何贵重首饰。

然而纪念品呢,似乎不买不行。无论到哪里去玩,当地人早就准备好一整条街,专卖似乎精美、实则无用的小玩意,国内国外,环球同此凉热。不买呢,就像吃饭不按程序来,人家上了甜点,故意不吃似的。

我对那些纪念品摊子老觉得不耐烦,目不斜视地往前大步走。他硬要把我拖住,坚持说,真的不买几件?瞧那个小雕像,再瞧那个彩色头巾,多好看!回去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哦。

我转一转眼珠,这样劝解他:最重要的纪念品,是我跟你共度的时光。别的,有什么要紧的呢?于我如浮云。

这么一说,他当然眉开眼笑。纪念品的事就算了(给家人朋友买还是免不了,每次选定了一样礼物,他都要掰手指数数,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两个叔叔一个姑姑一个舅舅……)

买纪念品的钱,不如拿去买当地的饮料,各类果汁,酒,咖啡,夜里对着异乡的海浪星辰,慢慢喝掉。

在我看来,“淘宝”确实是一种玩的方式,给人收获感,行囊被装得沉重饱满,就像饱餐了一顿,心中满足愉悦。实际上,物不过是物,对某个地方的记忆,并不会因为某件纪念品而变得更深刻。(买点实用而不占地方的东西,倒无妨。他在希腊看中一件T恤,海洋似的深蓝底子上,以橘黄色印着十个神祇形象,标注希腊文,非常好看--虽然希腊文看不懂。回来后在地铁上遇到一位男生,直勾勾地盯着小薜的胸口,嘴唇微动,其实他是在数T恤上那几个神祇的数目。)

物,是可怕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久,杂物总会堆积起来,像牙垢似的,旁人可未必觉得好,但确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旦去除了,不疼也有丝丝凉意。而且不管去除几回,慢慢地总会继续再累积。堆满了杂物的家,可以摆放得像个纪念品商店,坐镇其中,大有自豪感,客人来访,绝无谈资匮乏之虞,随手抄起几样东西,来龙去脉一讲,时间就被旅行者的故事们快乐地杀掉了。而且,被这么多回忆的碎片围绕着,摸摸弄弄,如葛朗台擦拭金币,怎么都不会无聊。

但更宝贵的,难道不是空间和时间么?

我刚搬到现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徒有四壁。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如今想搭第三个书架也没地方搭,新书只能堆到地上。我再也不能忍受添置任何无用的东西。

对于“东西”,我是这么想的:放太多留恋在上面,危险。因为“物”总是不牢靠,只把感情放在一件最有把握的东西上面--那就是他,就足够了。

偶尔有朋友跟他商量买个什么样的戒指,或有朋友向他诉苦,说女友一定要某牌子的钻戒。我总要尽情叹息:一块石头啊,不就是一点透明粒子吗,套在手指上,能成仙吗?玻璃也是透明的啊,打破一个杯子,千万块透明小粒子都有了。钻石者,其实就是一块碳!跟石墨的成分一模一样,一粒石头,还不如一根铅笔芯、一块木炭有用处……

……不过,也不是一点纪念品都没有。

第一个情人节买下的玫瑰花,早成了黑紫色的碎片,连杆子一起,珍重地放在小塑料袋里。

第一件他送的礼物,是小猫模样的、毛茸茸的钱包,尾巴卷过来,把钱包的两部分扣在一起。我曾在一家商店里拿起来抚摸,但一问卖三十块钱,就放下了。中间隔了一个多月的分别,他与我在B城重逢,忽然笑嘻嘻地把猫钱包亮出来。

一件我送他的生日礼物,是纸灯笼。在粤地时,夜晚在湖边跟朋友说话,忽然一群人踱步过来,说笑声四溅。好多人手里捧着一只纸灯笼,他们传递一个打火机,点燃,两个人做一对儿,面对面端着,两张脸被照得格外亮,然后一二三数数,一起松开手,灯笼就摇晃着徐徐升空。不同色彩的棉纸,透出来不同的颜色。湖里映出的灯影,是朝反方向下降,好像是钻进湖心里去了。

好不容易在小摊上看到有卖天灯的,赶紧买一个,带竹撑子的纸灯,里面附上带泡沫塑料的点燃装置,还有复杂的说明图纸。坐火车去给他过生日时,作为生日礼物给他。他很喜欢,但越喜欢越舍不得点燃,点了它就投奔了天上的宫阙,不再回来。我说,能不能用绳子拴住放上去,让它在上面亮一会儿,再扯下来?……他说,这又不是风筝!

到最后,那只灯笼收进了柜子里,恐怕是永不会使用,它只能永远黯然做着上天的美梦。

猫钱包也始终没有用过。

那之后我说,不能再买礼物了,送了也不舍得用。近几年就再没互相买礼物。轮到节日或纪念日等重要日期,我会学做一个新菜式当成礼物。

还有些什么呢?……从海上回来,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裤脚的折痕里留下几粒小石子,是在海滩上玩的时候跳进去,又被装进箱子,坐上十几小时飞机跟着回来。真是不远万里!说不定是千万年前海底生物的遗体化成的,立即找出一只小玻璃瓶,郑重地搁进去。

除那之外再没有了。

……其实这整个崭新的世界,都是你的礼物。从此还有什么新鲜东西值得送来送去呢?

厨房里的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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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颂“民国闺秀”的热潮,热了很久,总也凉不下去,以我的愚见,原因可能是大家羡慕那批女子一方面没丢掉旧式学问、恪守德言容功,又能得风气之先,通西学,读外文书,穿洋裙,跳狐步舞(“南唐北陆”,与陆小曼齐名的唐瑛,能用英语演出京剧《王宝钏》)。这样的女人,真让男人们面子里子都舒坦。其典范如陈寅恪夫人唐筼,梁实秋夫人程季淑,朱生豪夫人宋清如。

其实,她们的西学学得还不够彻底,否则可能会成为西蒙·波伏娃的拥趸。波伏娃坚定地声称不要成为家庭妇女,要性生活不要婚姻,不要孩子,不做家务,“既不为别人做,也不为自己做”,主动选择毕生居住在旅馆之中。据说,这使很多女人羡慕佩服,认为她得到了女性最为渴望的精神自由和宽裕独处的时间。唐筼要是受了波伏娃的蛊惑,陈先生的学问只怕没那么好做了。

十九岁的冬天,我在第三段恋爱中败下阵来,回家途中,需要在某城换乘,父亲特地到那个城去接我,并陪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他对母亲的感受,以及他为什么几十年都那样爱她。

他说,你知不知道,男人最看重妻子的哪一点?是处理家事的能力。你妈妈不管白天工作多累,也一定让屋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虽然她厨艺不算出色,但总努力让饭桌荤素搭配。

持家的女人就像交通灯--虽然有时被红灯拦截下来的人也会厌烦红灯,甚至闯红灯,但所有人都知道,要是缺了红绿灯,所有街道都会乱得像被猫玩过的线团,根本无法通行,“交通”将荡然无存。父亲有时嫌母亲管钱管得过严,他出门时口袋里的零钱太少,但那个晚上他跟我承认,单靠他微薄的收入,如果不是母亲节俭,家里不可能攒得起钱买房子。最后他肃然说道,将来你要料理好家务,不要觉得委屈,记住那不是为别人做出牺牲,而是为了让自己生活更幸福。在那之后不久,我遇到薛君。真巧,一开始我跟他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家务能力”对男人的吸引力得到彻底的证实。就像《康定情歌》里唱的:“一来溜溜的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哟。二来溜溜的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

不久前,读王小波哥哥王小平写的回忆文字。他讲到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