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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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东明塔院——千偈万颂功德林(5)

即“折磨”)。先师又说:他说三日而已(聻,梵文中语助词,无实义)。山茨通际答:我可不能再发表一通“野狐见解”了(此处有自嘲的口吻,暗指自己之前鲁钝,参禅问答不能得师父的心意)。先师破颜微笑。从此师徒二人默契相投,终日入室参禅不负光阴。山茨通际禅师当时年纪轻轻(“穉”,通“稚”),往来独行而又身怀精深的佛法修为,大家都很敬畏他。先师由(“繇”通“由”,“繇磬山迁法济”即谓“由磬山迁法济”)磬山寺迁去法济寺,又从法济寺去往报恩寺,山茨通际禅师追随先师左右,事必躬亲,操持寺务、乾乾操劳,是先师的左臂右膀(“典客”,秦代官名,掌管王朝对少数民族的接待交往等事务,此处引申为接待居士等寺庙外交方面的事务;“执劳”即“操劳”,《宋书·谢瞻传》:“恐仆役营疾懈倦,躬自执劳”;“补弼”:补,查漏补缺,弼,辅佐,“补弼”互文,即“辅佐帮助”的意思)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毫不懈怠。1635年秋,先师到了武林(即今杭州)。司理海岸黄端伯(字元公,号迎祥,诗人,散文家。生平好佛,私印“海岸道人”,明末名重一时的抗清烈士)邀请先师到东明禅院出任住持,先师对山茨通际禅师说:“为师老病之躯,不能担当那个重任了,你跟随我多年,就由你代我前往东明山吧,我们就此别过,你不要再滞留在我身边了。”然后先师回复黄端伯,信中推荐弟子山茨通际禅师前去主持东明寺。黄端伯闻之甚喜。及至二人相见,山茨通际禅师问:“听说居士您原先(‘开先’即‘最初’)把庐山推倒了,是么?”居士回答:“禅师您还看得见庐山么?”山茨通际说:“那要等您再度扶起庐山了。”黄端伯居士说:“以东明暂代庐山吧。”山茨通际笑道:

“以此为家,以此为家。”居士又问:“大师您之前在哪儿住啊?”山茨通际:“不出此门。”居士:“还出得了这个门么(意为深深的欢迎和挽留,希望山茨通际常驻东明)?”山茨通际:“倒是居士您出不了此门啊(赞美黄伯端心向佛门)。”两人机缘问答相谈甚欢,(旁听的)寺中僧人都很惊叹佩服(缁衣即僧袍,指代寺僧)。

山茨通际禅师初到东明,整个寺院萧索肃穆,四周荒野岩石高峻,寺庙建筑瓦片残缺,椽柱也破损了,尽是一片荒芜景象。在经过禅师三年的潜心经营之后,才算有所起色,稍稍恢复了旧观。可是后来事有不测:有人诬蔑山茨通际禅师霸占东明寺当家首座之位。东明寺僧于是会晤当地乡绅,竭力为禅师辩白阐明,想要还他清白名声。山茨通际禅师喟然而叹道:“佛门以清静无为为美德,我不能以宣扬佛法来怀柔你们,反而令你们为我而滋事。我实在心生惭愧啊!”之后他便离开了东明寺。

山茨通际离开东明寺后(考其语录卷四《南岳禅灯会刻序》,可知他于戊寅1638年春离开东明,那么从1635年起一共宰领东明寺务三年,正与小传契合),拄锡杖四处云游,历匡庐、蹑洪崖、见佛拜佛见塔扫塔,礼遍宝峰石门祖塔,一直登上祝融山。山茨通际禅师久久徘徊于掷钵峰前,因爱此处山崖林立,拔地高耸,于是结庐以隐居,号曰“继隐庐”,因为他想起曾经大神鼎和大觉两位禅师先后在此结庐而居,故而称“继隐”以示志同道合。山中的诸多老僧听闻后,都来资助一些日月补给,还帮山茨通际扩修茅舍,名之“绿萝”。山茨通际曾经向那些老和尚询问关于这座传灯几世的大丛林(“洎”,及、至。如“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六国论》)先德、典型再到机缘等各个方面的各种出处,老僧们一一回复他,没有不清楚的。于是山茨通际禅师开始搜集新旧岳志中所记载的高僧行状,共133人,他最后将文字汇集成编,题名《南岳禅灯录》,并将其呈给诸位南岳老僧过目,鱼山熊禅师作序和传,曰“是集行,当必有从纸缝中劈开面目者”。书成之后,又补续集,宋元明三朝诸位老僧的机缘法语,附在《大慧正法眼藏》后,多达数卷,他对众僧说:这是我徒弟慧命寄来的(意谓他不居功自傲)。

甲申(1644)夏,兵荒马乱(李自成起义),山中庙宇也不安宁,于是山茨通际率领门下弟子下山,抵达清浏(即今浏阳)时水路、陆路皆走投无路了,只好迂回绕道迁移到南源,在南源暂时落下脚来。禅师坚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原则,亲自躬耕下地自给自足,还带领弟子开田,捡枯枝拾野菜。一天,禅师误食了山涧里有毒的野芹菜,导致腹部不适,乙酉年1645年的二月初八(“夹钟”即“二月”。十二乐律与十二个月份相对应的关系为:太簇→一月,夹钟→二月,姑洗→三月,仲吕→四月,蕤宾→五月,林钟→六月,夷则→七月,南吕→八月,无射→九月,应钟→十月,黄钟→十一月,大吕→十二月),禅师还如往常一样和众弟子一起劳作下地。晚上,忽然令弟子服侍他净发沐浴,然后就静静地端坐而逝了。南岳众僧恸哭流涕,哭声震动远近。他们不惮艰难将山茨通际禅师的佛龛送回了南岳安息,建佛塔于禅师生前的居所:绿萝——庶几不负禅师对该处的深情。

山茨通际禅师天性恬淡好静,气度娴雅,严谨自律,信而好古。接人待物,和颜礼敬,不分智愚贵贱。故而见到他的人都如沐春风,即使是年老德高的人,看到禅师亦心平气和忘掉了端架子。禅师生于万历戊申(1608年)七月十一日,圆寂时(崇祯甲申年1644年)年仅38岁,僧腊24年。庙宇寂寥,草木摧萎,难道是佛法不昌乃使贤人短命夭折,警示后来者么?回忆山茨通际禅师生平:心无挂碍地借住磬山寺(“僦居”,租屋而居。王禹偁《赁宅》诗:左官只抛红药案,僦居犹住玉泉坊),寒炉微温,在艰苦条件下修行。相与为伴的,仅仅几人而已。后来,又代恩师肩负起振兴东明祖庭的重任,又勤勤恳恳一心弘法。禅师年少有为(“食牛之气”,出自《尸子》卷下:“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贤者之生亦然。”后以“食牛”赞少年壮志雄心气概豪迈。杜甫《徐卿二子歌》:“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正要以凌云之志弘扬禅宗,却在南源不幸夭亡,怎能教人不悲恸万分呢!如今,禅师与列祖列宗同升极乐世界,可谓虽死犹生。我与山茨通际禅师相知最深,共事也最久,如今回首禅师一生行状,我自然都是了然于心的。我曾经与山茨际禅师有同死之约,他现在既已全身入塔于南岳之巅,那么以后,我的死处也在这里了。

禅师生前着有语录若干卷,已经付梓印行。承蒙门人弟子达尊、达谦、达刚、达旨不弃,诚恳请我为禅师作行状和塔铭。以上。壬辰年七月间(“鹑火”,十二星次之一,约七八月间),杭州南涧全师弟通问和南撰。

以上这则山茨通际禅师的小传,有一点值得探讨,即:东明寺在慧旵祖师鼎兴后,到了三百年后的明末,已经衰微了——“岩峻自持、瓦老云寒、破椽不蔽”,可以说一片颓废。在清初孤云前来主持并开创东明中兴之前,东明寺由山茨通际禅师潜心宰领了三年,开始渐渐恢复旧观,期间他还收集整理了慧旵祖师的语录诗偈以及寺内文人墨客悼念建文的题诗,合集刻印成《东明旵祖遗录》,并作序曰:“昔建文君自逊国后亦匿隐此中,遗像存焉。往往名士禅衲吊旧君、礼祖塔,题咏满两廊壁间,于是录出,并所得旵祖语用付梓,行以表祖庭初开,知达摩直指之道,代不乏人也。”如果他后来没有匆匆离开,或许和东明寺伟大复兴紧紧相连的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么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原委导致他灰心出走呢?小传文字微而显志而晦,只说“虫以盗占祖塔”。“虫”字在此当作“被咬伤”解,仅仅一字,就鲜明而又不甘示弱地对出言中伤山茨际通禅师“盗占”东明祖塔的人给予了回应。那么,“虫”他的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出此恶言?对此,陈辉老师找到的佛教文献《圣寿印乾法师传》一文给出了答案——圣寿印乾禅师与山茨通际同为磬山寺天隐圆修禅师座下弟子,山茨通际代年迈不能行的师父前往东明山出任住持期间,师兄印乾法师也随行同往,成为他的左臂右膀,东明寺之能够恢复旧观,印乾与有功焉。然而,“共苦”之后却难“同甘”——印乾在天童寺挂单期间的师弟道忞禅师撰写的《印乾禅师行状》中有如下文字:“(山茨通际)孤掌难鸣,兄岂靳双手哉?师毅然走嘉、湖、杭,白三郡之护法及当事,卒韪师之议,而东明繇此复业。然师不自谓德,复去山后数舍缚屋而居。师为人外瘁中刚,寡缘饰与,物无违诤而义在必往,不吝情去留,而师友恒切居东明。时未三祀,长兴男子复构室乌瞻深处,延师。师欣然乐就,将为终身不出计矣。”即说东明中兴,印乾禅师功不可没,只不过他生性豪素对论功之事不喜居功自傲,只是在东明山后搭建了几间茅屋陋室栖身,一任“师友窃居东明”。“窃居东明”正与“盗占祖塔”互文,可见“虫”了山茨通际禅师的正是印乾一派人物。

幸而山茨和印乾两位禅师都是有道高僧,虽有了嫌隙,毕竟只是两边门下弟子交恶,二人之间并不曾撕破脸面,只是双双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山茨登祝融,印乾往长兴,终生不归东明,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孤云禅师来此(按辈分,密云圆悟是其师祖,那么天隐圆修即是他的师叔祖,而山茨和印乾则是他的同门师叔了),临终前特地嘱咐:“东明因获法公议,嗣次每轮流住持,不退混乱,庋俾久远。”即告诫弟子:东明传灯要采取民主和推举相结合的办法得出法嗣,以免倒退到混乱的状态。这个规矩,应该是孤云禅师有鉴于师叔山茨通际出走东明事件做出的决定吧。而东明寺此后也一直因循祖训至今,现在的东明寺住持证道,即依十方丛林制由各地僧众推选而来。但使禅师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