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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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群仙观——丹心长共白云飞(1)

东明寺的后山,是更高的大遮山。传说中建文帝的金龙座椅的靠背,便是这巍巍大遮山了。虽然海拔只460米,但在杭县这样的水乡地区,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峰了。关于大遮山的记载最早见于南宋《淳佑钱塘志》:“大遮、乌尖二山,在孝女北乡,连接钱塘县及武康县”;清康熙《钱塘志》载:“大遮山下为安溪镇,有课税司,有安溪闸,苕水经此”。大遮山东为金山顶,南为南山岭,西为箬帽顶,北依德清县(即原来的武康县),山顶立有高一米五宽三十公分的青石界碑,上有“杭县与武康县大竹山岭分水分界线”的阴文刻字,系民国年间所立。

和东明山一样,大遮山漫山遍野都是连绵起伏的竹林,目之所及,随处都是海碗粗的多年生毛竹。根据统计数据,山上毛竹的覆盖面积达三千九百亩,年采伐量达两万五千管,笋产量保持在三万五千公斤,近年来,因为引进了更先进的培育技术,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然而它之所以出名,除了傲人的海拔以外,更是因为建文帝及其随侍大臣程济的驻足。当年燕王靖难,建文帝携近臣从鬼门逃生,来到安溪后逊帝在东明山出家为僧,程济则在大遮山出家为道,君臣二人在这座“天然行宫”安顿了下来。

不过为什么程济没有随着建文帝一起出家为僧呢?同止同息在一处不是更好照应么?那是因为早在程济未出仕入朝之前,他的本职便是一位“术士”,即我们所熟悉的“道士”。清人曹九锡辑历代道教宗师之真诰,编成《易隐》一书,是研究周易与卜卦的一部作品,里面录有一条参考书目:《程济从亡录》(书中记载的是程济追随建文帝逃亡路上的见闻经历。现今流传更广的是《从亡随笔》,而不是易隐中说的《从亡录》。但是几百年来关于建文帝是否逃亡出家,专家学者们尚且各执一词争鸣不休,因此也有人说《从亡随笔》是伪书),程济道长之能够被引录其中,也从侧面说明他并非普通文士,而是通晓阴阳五行八卦占卜之术的方外人。虽不是如民间传说那样的通晓奇门遁甲、神乎其技的奇人术士,但其料事如神的智慧是毋庸置疑的。考之正史也确有呼应,《明史》以及清人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里都有相似的文字记载,其中《明史》传曰:程济,朝邑人,有道术。洪武末官岳池教谕。惠帝(即建文帝)即位,济上书言,某月日北方兵起。帝谓非所宜言,逮至,将杀之。济大呼曰:“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乃下之狱,已而燕兵起。释之,改官编修,参北征军,淮上败,召还。或曰,徐州之捷,诸将树碑纪功,济一夜往祭,人莫测。后燕王过徐,见碑大怒,趣左右椎之。再椎,遽曰:“止!为我录文来。”已,按碑行诛,无得免者,而济名适在椎脱处。

这段话大致介绍了其生平——程济,陕西朝邑人。身怀道术。洪武末年官居岳池教谕(岳池,今四川广安市;教谕,元、明、清县学都有设置的学官名,掌管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建文帝继位之后,程济上书直言某月某日北方会有人起兵造反。建文帝认为这些话他不宜讲,等他进宫时,便要取他性命。程济于是大呼:陛下将臣打入牢狱吧,假使臣所言为虚,再赐死不迟啊。于是建文帝改而将他下狱。不久之后,果然,北方的燕王起兵了。建文帝释放了他,并擢为翰林院编修,参加北伐。淮上一战,朝廷大败燕军,程济被召还回朝。当时有人说,徐州之战告捷,诸位将领都应该树碑记功。唯独程济一人在夜里前去祭碑,人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去做什么。后来燕军挥师南下,经过徐州,燕王看到纪功碑大怒,令左右随从将其锤断,第二锤的时候,燕王厉色道:“马上住手,给我把那些功臣名字记下来。”进京之后,燕王按照纪功碑上的名单进行诛杀,功臣宿将无一幸免,唯有程济的名字恰好在碑文锤断处(而没有被杀)。

程济“人莫测”的一夜往祭,原只是为了自己苟全性命。有人赞他未卜先知,也有人骂他独善其身。然而,试看建文朝的大理寺丞刘瑞的事迹——燕王入主,他出逃被捕,燕王问:“练子宁、方孝孺何人?”刘瑞:“忠臣也!”燕王又问:“汝逃,忠乎?”刘瑞端颜正色答:“存身以图报耳!”历来一代君王的谢位,不管禅让还是被迫,为之祭奠的文人志士,永远不乏其人。但是也总有一些不那么气壮山河的名字,他们忍辱负重,他们“苟且偷生”,默默为光复事业继续奔走。死,的确很难;但是活着,也更为不易。如果连死都不怕,又何惧颠沛流离?编修程济全下性命,才得以最终护驾出奔。那逃难的一路,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从江南、到西南、再到传说中更遥远的“蹈海去”,处处无家处处家,他只是忠心耿耿地陪伴在建文帝身边,以肝胆、以性灵、以躯命,为逊帝保驾护航。殉主的气节,自是一个义薄云天;然而一样的忠肝和义胆,在岁月的流徙和磕绊中身体力行且历久弥坚,这,又何尝不是文人的另一种英雄本色?

春去秋来年岁疾,弹指便是三十年,当初一起出亡的随从大臣们都已老死,剩下君臣二人,一僧一道,天涯海角各地辗转,他们,已经流亡了三十年了。宣德十年(1435年),明宣宗驾崩,英宗即位,因新君尚且年幼(年方九岁),朝廷起用杨荣、杨溥、杨士奇三位要员辅政,时人称之为“三杨阁老”。建文帝对程济叹息道:“想当年,杨荣、杨溥与卿同为编修,今日他们都已经飞黄腾达权倾天下;以卿才智,当初若肯改节,今日首辅之位,舍卿其谁啊!”程济答:“荣华富贵岂是弟子所愿?但求长伴您的身边,程济此生足矣。”

建文感慨良多,赋诗曰:阅罢愣严謦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疠千层回,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程济唱和:灶冷烟残择石敲,奔驰无复旧丰标。迢迢行脚随云远,炯炯丹心伴日遥。倦倚山崖成石枕,寒寻木叶补布袍。金陵回首今何似?烟雨萧萧似六朝。纸短情长,几十年来的君臣共济、患难扶持,都已包含在短短两阕七言律诗的平平仄仄里。这世上,从来不缺锦上添花,少的,只是雪中送炭。程济道长,秉着国之栋梁的济世怀抱,却有退隐林下的潇洒情操;手拥虎符,却笑付手谈;可以猛志固常在,也可以悠然见南山。这份洒脱的背后,是否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一员孜孜入世的文官,而是起于草莽超逸出尘的术士呢?

光阴荏苒。到如今,程济道长的群仙观也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可是你们把道观拆了,把古树烧了,历史和传说还是留在这片山林里,留在那斑驳的石阶上。落落冷涧滨,杳杳寒山道,道长曾独自一人沿着小径翻山越岭去探望逊帝,小道士们曾踏着那些青石台阶下山,碰到樵夫,微微屈身,施礼叫声“善人”……

去岁金秋,趁着天气回暖专程进山一趟,为了最后一次看一看群仙道观的旧迹。上山路上,潇潇地飘起了雨丝。秋风吹过,道旁的梧桐叶簌簌地抖落下许多缠绵的水珠,拂了一身还满。不经意地抬头,大遮山已经在眼前了,拱卫左右的东西两尖峰耸峙云端,人在下面的山道上逶迤前行,远远地望见顶峰有云朵不断从山中涌动而起。原本想当然地以为那只是山里的雾霭烟岚,后来上得山顶,才知道原来是袅袅炊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