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菊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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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折翼的七弦琴

不朽的灵魂仍在世间徘徊——英国诗人约翰·济慈入夜,雷声渐隆,雨点击打在树叶上,滴答作声,静夜中,殊清绝。在异地他乡停留达多半月,真有些累了。回到家中,狗狗巴顿初见主人时欣喜欲狂,过后却显得有些伤感。自午后起,间歇下起小雨。斜飞迷蒙的雨丝随风飘入窗棂,带来阵阵怡人的清凉,与意大利罗马的炎热酷暑迥然不同。

从来便是一个随兴的旅游者。对罗马这座被公元二世纪希腊雄辩家卢奇安誉为“有天堂感觉”的古城之雄伟壮美,虽早有预期,但其无与伦比的辉煌璀璨依然超乎人的想象,只好一路顺手采撷,唯愿能留下片羽断影,藏入记忆深处以供日后铭赏。

夕阳下的罗马城,光影迷离斑斓,几千年历史所遗存的颓垣残迹早已斑驳褪色,却依然屹立不倒,与人类生命短暂的旅程恰成鲜明对照。沿着科罗里纳大街一路信步行去,转过一个街尾,蓦然间,前方淡蓝色的天幕下,松柏云盖翠绿,壮丽宏伟的棕红色圆型圣安杰洛城堡之上,一青铜振翼天使正乘空而来,如云雁御风飞翔。

圣安杰洛城堡原名哈德良墓,乃公元二世纪古罗马哲学家皇帝哈德良所修建的一座陵墓。公元六世纪末期,罗马瘟疫横行,城中人口骤减。当时的教皇格里高利一世(GregorytheGreat)不得不向天父祈助,恳求圣母玛利亚的保佑。圣父圣灵最终回应了他的祝祷。黑死病结束后,为了感谢上帝的恩典,教皇格里高利带领城中市民前往圣彼得教堂祈祷还愿。当游行队伍行进到彼得墓时,教皇恰好看到陵墓之上大天使长米伽勒正插剑入鞘。为了纪念这位仁心天使的善举,格里高利命雕刻家法埃莱·达蒙泰卢波(RaffaeledeMontelupo)在彼得墓顶端雕刻一尊天使长石像,哈德良墓就此更名为“圣安杰洛城堡”。1753年,石像被挪到城堡内一处庭院中收藏,一尊青铜天使像取而代之。

离开圣安杰洛城堡,坐车返回旅舍。暮色渐趋深浓,霞光晚照漫射穿过寥廓的天穹,古罗马最着名的环形大斗兽场此时愈发显得暗黑沉重,隐约仿佛可以听到斗兽场里猛兽的阵阵吼叫,三层看台上众人的狂呼呐喊。刀剑盾牌,血腥残忍,角斗士们拼死的搏杀,一切的一切如今皆已归为尘土,两千多年后凝立不动是缄默粗糙的石壁与巍然耸立的高墙。十八世纪中期,教皇本尼狄克将环形大斗兽场定义为一个神圣的宗教场所。自19世纪起,每逢复活节前那个星期五的夜晚,一场由教皇主持的盛大赎罪仪式便年年在此重复举行。

去往西班牙广场时恰值炎炎正午,地中海热烈的阳光如雨线般倾泻而下,白灼火辣。这座罗马人引以自傲的城市大会客厅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客,世界各地的旅人均在此驻足观赏,羁留盘桓。手中有一桢由意大利画家GiovanniAcquaroni于1816年所绘的木版画“西班牙广场”:那座得十八世纪初期意大利雕刻师PietroBernini设计制作的古舟形喷泉巴尔卡恰之上,三段层叠石灰色西班牙大台阶波浪般推进延伸,辗转通往圣三山教堂里那对美丽的法式钟塔。画面上的景致与现今几乎一般无二,虽无现时如此之般的纷繁嘈杂,活力四溢的市井之韵却也俱足。

自18世纪起,西班牙广场周围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家、音乐家、建筑师以及诗人作家,当地人称之为“外国人之角”。文学家中尤以英国人居多:GeorgeEliot,CharlesDickens,Robert与ElizabethBarrettBrowning,Byron,PercyBysshe与MaryShelley都曾在此旅居。1820年11月,年仅26岁的英国诗人约翰·济慈(JohnKeats)在挚友JosephSevern的陪同下,来到罗马,租住在西班牙广场26号二楼一套“简单且优美”的小公寓内,冀望地中海温暖湿润的南方气候可助和缓日趋严重的肺病。济慈的卧室里有两扇窗,一扇正对西班牙广场,另一扇恰好位于大台阶之上。卧室内红砖铺地,靠墙放置着一张用意大利核桃木制成的单人床,朴素优雅。沉疴在身的济慈日日听着窗下来来去去活泼热闹的歌声笑语,对话争吵,广场上巴尔卡恰喷泉潺潺的流水声声淅沥不断。

“你听到田野里画眉的歌唱么?我想今日的天气一定温和。那只画眉真是好”。济慈在一封给未婚妻FannyBrawne的信中如此写道。能够去田野走走,去看看林中青青茁然的绿树,享受春天里温暖的阳光,静静品味天地自然之美;或可读或写几行诗句,那便是已渐入膏肓的诗人每日莫大的愉悦及向往,只可惜已经不能。1821年2月,深知已来日无多的济慈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此地所躺者的名字将在水中隐去”。2月24日夜,他躺在密友JosephSevern的怀中死去,手中依然握着离开英国前Fanny送他的一块红玉石。

罗马新教徒墓园,静寂祥和,只间或有山羊“么么”的叫声与颈间抖动的铃铛声打破逝者的安宁。济慈的墓碑周围他最爱的雏菊正灿然盛开,墓碑上镌刻着他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与半把古希腊七弦琴,以追悼天才的早逝。

诗人的爱情炽烈如火,诗情才华灼灼灿烂,生命却短暂若炬。年华的短促,反而造就其瞬间璀璨夺目的闪亮光华,身后誉隆。1877年4月,22岁的英国诗人兼戏剧家OscarWilde来到罗马,私下晋见教皇Pius十一世。就在那日下午,他来到墓园,在济慈墓碑前的草地上静静地坐了半小时。Oscar在之后“济慈之墓”一诗的结尾处如此写道:“喔,英格兰土地上的绘画诗人,/名字会在水中消隐么?它将留存。/似我一般的泪水将令记忆长青……”。1909年,济慈在罗马的旧居被辟为“济慈——雪莱纪念馆”并正式向公众开放。

(原刊于三联书店《竞争力》杂志200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