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落下冬季里第一场雪。粉粉的白雪无声无息,不经意间就在地上洒下一层茸茸轻雾,在市内喧嚷的声息中很快就散了,只在郊外还迟迟停留。阳光下的白雪消融待尽,只背阴处依然留有些许晶莹剔透的残雪。下午四点过后,沉沉的暮色便泛了上来。灰蒙蒙的旷野上一片空寂,只有高高的天边挂着一轮圆圆的红日,远山静树烟雾朦朦中更显凝止寥廓。
不禁想起上海冬日里黑夜降临之前群鸦鼓噪中迟迟未落的夕阳,在小街深处干涩的梧桐树后高挂不落。路边温暖的咖啡馆里正沙沙播放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流行过的老歌,面街的窗户里透出室内昏黄的灯光,撩起路人一份淡淡怀旧的情绪。
离开上海已经许多年,间或会回家探望父母,可对这个城市已感觉甚为陌生。一次与自己的中学同学谈起这个城市所显露的疏离与隔膜,恰有同好的老同学介绍了一个新去处。“你一定会喜欢。”朋友非常自信。
绍兴路原名爱麦虞限路,位居卢湾区,与陕西南路和瑞金二路相交,乃法租界在上海第三次扩张时逐渐建造起来的高尚街区,属上海人口中的“上之角”。区内的许多建筑均为上世纪三十年代所建的新式里弄房子,借鉴了中式园林的构造理念,同时传乘着法租界联排别墅的建筑风格与文化韵致,在意强调的是那种养眼舒服的感觉。无数年光虽然已去,可旧日那份时尚风华依然在此地留存。岁月消融了曾经的眩目容光,骨子里的那份从容自在精致典雅的气息却仍在空气中暗暗流连不去。
那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初冬下午。路上行人稀疏,微冽的寒风中有麻雀在光光的梧桐枝干上唧唧跳跃,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清朗柔和。朋友介绍的书店位于绍兴路近陕西南路路口。书店粉白的墙上镶嵌着栗色木制门窗,沿另一面外墙砌起一池窄窄近1米高的花圃,栽着一行青竹,墙上摇曳着翩翩竹影。这个地方可以令人妥帖安宁,心中不禁暗暗思忖。拨开铜把手,一步跨进去,便仿佛跌入另一个时空。
店中布置着一个个安逸惬意的角落,各有不同,却都雅致舒服,邀人入座。点堂内安放的家俱都是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老派式样,上面随意放置着各式旧日物件作为点缀,有打字机、手动咖啡磨碎机、电风扇、广告画、黑白照片、台灯,以及店主收集的古董牌匾,安排得都很落位,营造出一份典雅舒服的温馨居家味道。坐在此处,迷惑中仿佛能去到另一个时空,依稀现出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穿着白色西装翩翩儒雅的男子,与身袭绵长旗袍温婉含蓄的优雅女子,在此相对而坐,慢慢品着咖啡,微笑低语的场景。只一段音乐便能唤起此种幻象。
此地可以让人消磨一个下午而不觉烦闷疲乏。无论咖啡或英国红茶都各有特色,颇好味。店中除了一些新书可供挑选购买外,一架圆弧长书柜内还陈设着店主自己收藏的老书供人阅读。坐在窗畔的小圆桌前,背靠着舒服的旧皮沙发,偶尔抬头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自眼前慢慢走过。对面弄堂外墙上红砖砌就的细部装饰,在渐渐西落的光线中显出明丽柔和的娇艳,恍不知身置何时何地。
夜幕落下,昏黄温暖的街灯渐次亮起。树影泻地,暗黑迷离。走出书店,沿着小马路一直慢慢往瑞金路走去,晚风冷冽。经过绍兴路5号上海昆剧团,茫茫夜色中远远仿佛飘来昆曲《长生殿》中杨贵妃所唱的〈南泣颜回〉:“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大官生所扮唐明皇李隆基在旁听罢,击掌叹道:“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
夜影迷蒙渺远,也许那只是自己心中在唱在吟吧。
(原刊于三联书店《竞争力》杂志2010年10月期)